齐霁指着那本《红楼梦》说,“你至少读五遍了吧,看书页都黑了。”
“十遍都多了。”安杰笑着抚摸书皮,像和一个老朋友握手,“我没什么书看,所以睡前总是读一段《红楼梦》才能入睡,白天上课,回家还要做饭洗衣批改作业,所以读得很慢。”
“佩服佩服。我还是当年要求干部必须读,才跟着老丁勉强读了两遍。”
“那丁大哥会跟你一起探讨吗?比如说为什么王夫人那么狠,赵姨娘还能生下两个孩子,比如‘一从二令三人木’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安杰向前探出身子追问。
“会。老丁是话痨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齐霁笑。
“真羡慕你们,老江从来不愿意跟我一起读书,他说谈论那些东西没有意义。”安杰撅了一下嘴。
“呵,我们也是瞎聊,没话找话呗。老丁说贾府能压制王夫人的只有贾母了,说不定赵姨娘根本就是贾母给儿子送的妾,所以王夫人不敢动她。唉,古人说话行事就是弯弯绕,我读第一遍的时候,还当王夫人真是个菩萨心肠呢,可后来一想,都是王家女儿,那王熙凤眼睛不眨就弄死贾瑞和尤二姐,她姑姑能差了么?”
“真好,丁大哥还能跟你深入交流。”
“呵呵。”齐霁觉得安杰在开车。
“我们家亚宁也爱读书,她最像我。她去年就读过两遍了,但她都是跳过诗词读的。”
“已经非常厉害了,小孩子有几个啃大部头的啊!”齐霁表现出恰当的赞叹,让曾经因为大女儿的失礼而非常丢脸的安杰,从小女儿身上找回一些面子。
果然安杰很高兴,继续问,“那一从二令三人木呢?”
“哦?”齐霁装作不懂,“人和木在一起,是不是说王熙凤最后被贾琏休了?”
“有一定道理。不过,我们亚宁说,她猜出了新的答案,一从二令三人木合起来,就是个繁体的“检”字!”
这点齐霁也知道,好多红学专家和博主都猜测王熙凤影射的是明末大太监魏忠贤,而他就是死于朱由检之手。
但她不会多说,只是笑着夸奖,“亚宁以后肯定能读中文系,以后当个作家!”
“唉,上哪儿读大学去啊......”
两人就这样闲聊着,美美地喝着咖啡,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,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歪了身子,斜靠在长沙发上,然后又都笑了。
“想不到秀娥姐也有这样的一面。”
“妈妈!”江亚宁推开大门。
安杰叹气,“烦死了,上课的时候,学生天天喊安老师,回家他们就不停地喊妈妈妈妈!他们一喊妈妈我就头皮发炸。”
“妈妈!”江亚宁跑进客厅,“秀娥阿姨好!”
“什么事?”安杰不耐烦。
“我刚才在路口遇到刘彬彬了,他跟我说,何静阿姨请你去她家,她要送个惊喜的生日礼物给你!”
“不去,你帮我取回来吧,替我说谢谢。”安杰啜了一口咖啡,板着脸。
江亚宁凑到安杰杯口深嗅两下,“好香!......可是刘彬彬说,何静阿姨请你一定要亲自去取!”
“什么东西搞得那么神秘?”安杰看看手表,“秀娥姐,你陪我一起去吧,回来再做饭也来得及。”
“好吧。”齐霁戴上围巾,穿上大衣,跟着安杰出了门。
一出门,就见天上忽然飘下雪花,两人惊喜地抬头,一轮红日挂在当空,晃人眼睛。
“真有意思,大太阳的就下雪了!”安杰用刚收到的手套接住几片雪花,“你看,真的是六瓣的!”
“这是太阳雪,据说是吉兆,象征着希望和新生。”
“生日赶上太阳雪,那可真好!”
两人说笑着,慢慢朝刘家走去。
刘家的门,虚掩着,油漆斑驳。
安杰看着那个缝隙,忽然犹豫了。
齐霁要伸手推门,安杰拉住她,“秀娥姐,刚才亚宁是说让我来取礼物吗?是让孩子来取吧?我,我这样上门会不会显得冒昧......”
“亚宁的确是让你来取。”齐霁想到十几天前江亚菲的闹剧,和何静一言不发的离开,知道她肯定觉得有些难堪。“要不,我替你进去取吧。”
安杰连连点头,“好好好,那我回家给你做饭!”
齐霁也没拦她,知道她不等在门口,是怕何静出来送人,撞见了难堪。
她推门进院子,二门也是虚掩的,她轻轻叩了两下,进去了。
屋子里被何静布置得很雅致,还散发着一股子友谊雪花膏的香味,只是不见何静的人,连刘彬彬也不在。
她又走了两步,正要出声询问,忽然被一阵细语声吸引,那是何静极其温柔的吴侬软语,她听不懂,似在撒娇,又似呻吟,中间还夹杂了几声成年男子的声音,齐霁立刻捂嘴,慢慢后退。
却一下撞到了一个人,她一回头,就见安杰身影刷地闪过,冲到何静那大敞着的卧室门口,接着就听“咣当”一声,似乎是凳子什么的倒了。
齐霁追过去,扶住摇摇欲坠的安杰,入目的是何静优雅地斜倚靠在一床卷起来的缎面被子上,右手与一个男人的左手握在一起,顺着手臂看上去,正是江德福目瞪口呆的一张脸,他似乎想努力站直,却因何静的紧握牵扯而不得不半弓着腰,看上去,就有些猥琐,他的身后是张翻到的方凳,方才发出声音的就是它。
何静依旧平静,甚至都没有起身。
齐霁收回视线,她能清晰感觉到安杰身体的颤抖,甚至能听到她牙齿打战,和心碎的声音。
安杰没有尖叫,没有质问,也没有哭,她推开齐霁的手,艰难转身,努力地挺起了胸膛和肩膀,但只走了三步,还是塌了下去。
齐霁追上前扶住她,走出刘家。
“礼物......真是惊喜的礼物。”安杰声音嘶哑,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,她抬头眯着眼睛看天,雪花还在飘,“连云彩都没有,怎么就下雪了呢......”
江德福从身后追上来,伸手扶住安杰的另一只胳膊,齐霁立刻识趣地松开并站住。
但安杰却拼尽全力地推开江德福,踉踉跄跄朝前走,江德福连忙跟了上去。
齐霁回头看,刘家那扇油漆斑驳的门,还是虚掩着,此时被北风吹动,发出了咣当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