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鱼肠劫(壹)
part one:苎萝溪畔遇惊鸿
苎萝山的晨雾是含着水汽的纱,缓缓褪去羞涩,露出青翠欲滴的肌理。蜿蜒的碎石小径,被露水浸润得发亮,蛇一般钻入半山腰那片葱郁的松柏林。
尽头处,苔藓如古老的锈迹,悄然爬满了“日思庵”的木匾。那匾额老旧得脱了漆,墨色洇散的褶子,仿佛比庵堂里那位皱纹能夹死蚊子的静尘师太,还要老上三十个春秋。
庵堂东侧,浣溪水声泠泠,清到见底,蓝得醉人。这水色在西施眼中,总重叠着母亲那双温柔含笑的眸子,潜藏的深情之中,流露出无限的疼爱。
“施儿,心要静。”母亲的声音总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,在西施耳边响起。此刻的西施,正随母亲在庵中礼佛。蒲团冰凉,檀香袅袅。静尘师太捻着佛珠,目光在西施脸上停留片刻,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悯。
“柳家娘子,”师太转向西施的母亲,声音低沉如古井无波,“施儿这容貌……是上天厚赐,也是……劫数。容颜绝世而盛如斯,恐非尘世安稳之福。”
母亲的手猛地一颤,握紧了西施微凉的手指,指尖冰凉。她眼中瞬间蒙上水汽,嘴唇翕动,最终只是对着佛像深深叩拜下去,额头触地:“求菩萨……佑我儿平安顺遂,一世安稳……”那绵密、卑微而炽热的祈求,沉甸甸地落在香烟缭绕的佛堂里。
静尘师太叹息一声,褪下腕间一串深褐色的檀木佛珠,轻轻套在西施纤细的手腕上。珠子微凉,带着岁月的沉静气息。“孩子,常怀本心。若遇迷障,或可……定一定心神。”师太的话语如同谶语,在西施心头投下一小片阴翳。
溪畔青石上,西施蹲踞着,素手没入清凉的溪水。涟漪荡开,一尾尾银鳞小鱼如同得了召唤,从石缝、水草间轻盈游来,聚拢在她的手边,啄吻着她的指尖和掌心,依恋缠绕,宛若流动的碎银。
她的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,水光映亮了她无瑕的容颜。眉黛如远山含烟,眼眸似秋水凝星,父母容貌的精粹在她身上绽放,是这山水间最灵动的诗篇。
“小施妹妹!鱼儿们又来朝拜大美人啦!”清脆的笑语自身后传来,是邻家浣纱的阿萝。她挽着竹篮,篮里是刚洗净的苎麻。那忽来的笑声惊扰了鱼群,银光倏忽四散,又很快聚拢回来。
西施回头,双颊的梨涡浅浅:“它们……许是认得这溪水的清气罢了……阿萝姐姐……”声音清越,如珠玉相击。她目光掠过水面倒影,那明艳照人的少女影像里,却有一丝不善言辞的羞涩。
掌心传来鱼儿触碰的微痒,带着生命的鲜活暖意。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恍惚间,似有“嘭”的一声轻响在脑海中炸开,惊散了掌心的鱼影。她定睛再看,清澈的溪底下,只有圆润的卵石和摇曳的水草。
就在不远处,阿萝和几个相熟的浣纱女,一边捶打着湿麻,一边嬉笑。阳光洒在她们年轻健康的脸上,话语飘入西施耳中。
“哎呦,阿萝,你爹娘给你相看了东村的李家二郎没?听说后生勤快得很!”
“哎呀,羞死人了!我才不急呢!倒是你,王婶子前日不是去张家替你问口风了么?”
“呸!谁要嫁那木头!我要找个……嗯……像说书先生讲的,会写诗作画的郎君!”
“做梦吧你!咱们呀,能找个老实汉子,守着几亩田,生两三个娃,平平安安过一辈子,就是大福气咯!”
少女们对未来的憧憬,简单、朴素,带着泥土和苎麻的清香。西施听着,指尖拂过清凉的溪水,心头那丝被静尘师太语言勾起的淡淡阴翳,似乎也被这烟火气冲淡了些。
“平安顺遂,一世安稳”,这不正是母亲日夜祈求的吗?她看着水中自己绝俗的倒影,第一次模糊地感到,这容颜或许真如静尘师太所言,是一道无形的墙,将她与阿萝她们口中那“平平安安”的日子隔开了。
此刻,溪流上游,一个葛衣芒鞋的身影踏着溪石,涉水而来。他身姿挺拔如崖上青松,虽风尘仆仆,眉宇间却自有朗朗清气,眼神锐利如鹰隼,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片宁静的山水人家。此人正是越国大夫范蠡。他此行,绝非偶然踏青。
数日前,勾践于会稽山阴冷的石室中,枯槁如鬼,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毒焰:“范卿,寡人尝粪之辱,剜目之痛,日夜噬心啊!狗贼夫差……必须死!吴国……必须亡!”
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范蠡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,“寻!给寡人去寻!寻那倾国倾城的‘神兵’!寻那能酥了夫差骨头、乱了他江山的‘鱼肠剑’!”
范蠡领命而出,踏遍越地。他听闻诸暨苎萝有奇闻:一浣纱女临溪,鱼群竟相随不去,人皆称异。这等“异”事,正是他此行意图寻觅的“奇货”。
他目光如精准的尺,丈量着这座依山傍水的小村落。村中道路走的向、溪流深浅、屋舍布局,甚至村中几条看家土狗的脾性,都在他看似不经意的闲步和与阿萝之父的几句关于收成、天气的寒暄中,了然于胸。
当那溪畔青石上,一个俯身戏水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时,范蠡的脚步,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,骤然停驻。惊艳只是一瞬,随即沉淀为深潭般的审视与计算。是她了!这山水灵秀所钟的容颜,这引得鱼群亲附的奇异亲和力,正是足以刺穿吴王心防的“鱼肠剑”!
他不动声色地走近,目光温和,却带着无形的重量,落在西施身上:“姑娘好雅致,鱼儿竟如此亲人,莫非是仙子谪凡,引得万物有灵相随?”
西施闻声抬首,猝然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眸。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,直抵灵魂深处。她颊边飞起红霞,慌忙起身敛衽,声音细若蚊蝇道:“先生取笑了。乡野女子,不过常在此浣纱,这些鱼儿……许是习惯了。”
“习惯?”范蠡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,目光掠过她方才抚弄的溪水,又扫过她因羞涩而低垂的眼睫,“我看不然。鱼性至灵,趋吉避凶乃本能。能令群鱼卸下心防,甘愿游弋掌中……”
他略顿一下,声音低沉下来,如溪石相叩,字字清晰送入西施耳中,“此非寻常亲和之力,乃山川灵秀钟于一身之象。”他向前迈上一步,拉近距离,属于陌生男子的气息混合着山野的清气袭来。
他凝视着西施清澈眼底那一丝懵懂的茫然,语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,“姑娘这双素手,掌心温软,指间有灵。既能聚鱼,焉知他日,不可温养一方水土,抚慰万里江山?”
“江山!”这两个字,如同九天惊雷,猝不及防地劈入西施宁静的心湖!她霍然抬头,清澈的眼眸因极度的震惊而睁大,直直撞进范蠡深不见底的眸中。
那里面没有乡野的炊烟,没有溪水的澄澈,只有她从未想象过的金戈铁马、城阙倾颓、万民俯首的宏大图景!一种庞大而陌生的命运感,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灼热的诱惑,随着溪水淙淙流淌的声音,蛮横地冲垮了她心中关于“平安顺遂”的藩篱。掌心残留着鱼儿触碰的微痒,此刻却像是被这两个滚烫的字烙下了印记,灼热发烫。
暮色四合,乡野的炊烟在苎萝村上空袅袅升腾,勾勒出平凡温暖的轮廓。范蠡宽大的葛袖带起一阵微风,拂过西施鬓边的碎发。男子告辞转身离去,身影融入渐深的暮色,如同一个投下巨石后悄然隐去的幽灵。
西施久久立于溪畔,手腕上的檀木佛珠贴着肌肤,传来微凉而沉实的触感。她低头,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少女迷茫的容颜,那双曾只倒映母亲温柔笑靥和浣溪游鱼的清眸里,此刻清晰地映出了自己,那一个被“江山”二字骤然拔离了熟悉土壤的影子。
水波轻晃,鱼儿无知无觉地在她脚边嬉戏,无忧无虑。少女的心湖,却被这颗名为“命运”的沉重石子,激起了滔天巨浪,再也无法平息。那关于“平安顺遂”的祈愿,在宏大的“江山”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脆弱。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腕间的佛珠,指尖冰凉。
夜色彻底吞没小村时,西施躺在简陋的竹榻上,辗转反侧。窗外虫鸣唧唧,屋内母亲的呼吸均匀绵长。黑暗中,她反复咀嚼着那两个字——“江山”。
荒谬吗?一个浣纱女,与江山何干?可那陌生男子深邃眼中的风云激荡,那低沉话语里的奇异力量,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思绪。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对自身价值的巨大疑惑和隐秘的悸动,在黑暗中悄然滋生。平凡的生活,似乎第一次露出了它安稳表象下的苍白底色。
就在这心潮翻涌、半梦半醒之际,一个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,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窗纸,清晰地在她枕边响起:
“西施姑娘,越国存亡,黎民苦痛,系于卿一身。随我去吧。”
她猛地睁开眼,心跳如鼓。黑暗中,只见母亲床边,不知何时静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,正是去而复返的范蠡!月光从窗隙漏入,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和伸向她的、骨节分明的手。
那手悬在半空,掌心向上,纹路在月色下如同神秘的沟壑,仿佛在无声地召唤,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,苎萝溪畔无忧的浣纱岁月,至此终结。
手腕上的檀木佛珠,骤然变得冰冷刺骨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(未完待续…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