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家窝棚里那夜断断续续的磨骨嚎叫,足足在周济世耳朵里盘桓了三天三夜。
闭上眼就是那双非人瞳孔里凝固的浑浊凶光,喉咙顶起的大疙瘩,和小石头那被恐惧掐得只剩下呜咽的惨白小脸。
老周家百年杏林的清名招牌,那《同仁脉案》蓝皮硬壳子里工整端庄的药方子,都压不住他心头一股股往上顶的寒气。
这不是寻常药石能解的瘟病!
那城南摇铃的“李神医”,更是一身透着骨缝的邪乎!
同仁堂前厅依旧是愁云惨雾。抓药的伙计哭丧着脸,嗓子干得像裂了缝的老河床:“掌柜的,真没了!连甘草都没了!”空了的药斗子像个张嘴的窟窿,眼巴巴瞅着底下几张写满绝望的脸。
周老爷攥着那杆冰冷的黄铜水烟袋,指骨绷得铁青,往日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鬓角,如今爬出几缕霜白,蔫耷耷地散在额角。
不能这么干等。周济世把心一横,袖笼里那本硬皮册子攥得更紧,棱角硌得手心发麻。
人过留影,雁过留声。那李慕松“妙手回春”过的病人,一个个成了冰疙瘩,这些“回春妙手”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下场?他周济世得亲眼瞧瞧!
人脉是现成的。南城巡警队的郑头儿,是他爹早年治过腿的老关系。
两包上好的茉莉花片,几句心照不宣的话递过去:“郑叔,眼下这光景,城外收殓……忙吧?就惦记着,李神仙抬出去那些个‘太平’,后头都落在哪儿了?唉,咱们做药的……也得心里有个数不是?”
消息来得快,渗着阴气。
城外北沟,乱葬岗子西边挨着老河沿儿,塌了半面墙的张家义庄。原本寄放几个远路客的薄皮棺材,如今却硬塞了十几个新死的“冻骨肉”。
都是南城那边抬出来“缓过来”没两天就咽气的,口鼻堵着黑血块,胸口一片死人的惨白,摸着皮是温的,底下骨头都透着一股子冰茬子气儿,没一个身上有热乎劲!
官家不敢细究,草席子一卷,全一股脑塞在了那破败的停尸房里,眼不见为净,只留个掉了门牙的老哑巴守着点照明的油灯。
这地方,连个收倒卧的都嫌弃,嫌“寒气太重,压人运道”,平日野狗都得绕着走。
周济世踏进义庄那没了半扇大门的缺口时,只觉得一股混杂着霉烂木头、陈旧纸钱灰、湿土腥和那股隐约的、带着点甜腻腥气的怪味扑面兜来,顶得他胃里一阵翻搅。
停尸房里挤得挨墙靠壁。十几卷裹着的破草席子散乱铺在冰冷的泥地上,露着些僵硬发黑的手脚。
昏黄的一盏豆油灯挂在歪斜的梁上,火苗小得可怜,被缝隙里钻进的寒风吹得忽明忽暗,灯影在地上墙上拖着无数条扭曲摆动的长长黑影,活像一群饥肠辘辘的黑蛇在地上无声游弋。
他贴着冰凉湿滑的土墙往里挪,像条影子。墙角那盏孤灯的光晕勉强能照见厅中间的位置。李慕松果然在。
他今日换了件洗得发灰的旧棉袍,袖口挽起,露出比常人更骨节分明、苍白得异样的手腕。
他正对着草席上一个几乎没了人形的“人”施治。那人瘦得皮包骨,脸颊深陷似骷髅,面如金纸,气息微弱得像游丝。
李慕松的神情专注到有些诡异,俯着身,嘴唇微动,像是在默念什么。
他左手稳得如同铁铸,右手拈着那根寸长的骨针——通体漆黑如墨,上面那些蝌蚪般的符文在昏黄光影下幽幽闪动,透着一股生铁浸冰水般的彻骨阴冷!
针尖悬在那枯瘦病人的膻中穴上方三寸,微微震颤,发出一种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“嗡嗡”声。像是里面困着一窝嗜血的蝇虫,正要叮破那层皮,钻进去吮吸!
周济世屏住呼吸,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,身子紧贴半掩在阴影里的破门板,眼珠子死死盯住那根邪性的黑针。就在这时——
“噗!咳!咳咳咳——!!”
隔着一卷草席、歪在地上的另一个中年汉子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,整个人在席子上剧烈地蜷缩、扭曲,如同被投进热油里的活虾。喉咙深处一阵令人牙酸的“咯咯”声后,“哇”地一声!
一大口粘稠乌黑、夹着点晶亮碎末的血块喷涌而出,其中一小块,黑红里裹着点温润反光的硬东西——活脱脱就是赵老太太咳出来的那种“肉疙瘩”——竟被那剧烈的气流猛地顶飞出去,“啪叽”一声,不偏不倚,正砸在李慕松挽起衣袖、露出的右手小臂腕子骨上。
李慕松全身猛地一僵!
那根悬在病患膻中穴上方、微微嗡鸣的黑骨针,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。他凝聚了全部精神的专注姿态,出现了难以言喻的、冰面破裂般的停顿!周济世甚至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沉凝专注的气息,像冰坨子一样骤然裂开!
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!李慕松那只稳如铁铸的右手极其细微地一颤!紧接着,他身体以一种僵硬的、像是骨头和皮肉之间起了摩擦的滞涩动作,猛地扭转!
脖子的筋绷得像拉满的弓弦!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上头一次失去了那种温吞水似的无谓神情!一种瞬间爆发又强压下去的复杂情绪在他脸上扭曲地掠过——像是贪婪骤起的狰狞?带着点如获至宝的狂热?但更深层处,似乎翻涌起一股强烈到惊心的厌恶与排斥!如同摸到了极其污秽不堪的秽物!
但这一切的情绪激变,都比不上周济世瞬间攫住的那双眼!
就在李慕松猛转回头、死死盯向自己小臂腕子上那块沾着污血的暗红硬块时——
他眼眶里那两颗平素显得温和细长的眸子,如同两汪凝滞的死水被骤然投入了炽热的烙铁。瞳仁在昏黄灯影下如同受到莫大的惊扰,极其诡异地疯狂收缩、又急剧扩散,仿佛纸糊的窗户被瞬间捅破,只一刹那!
两点璀璨刺目、冰冷到毫无一丝人间活气的灿金色光芒,骤然在那双人眼中迸射出来!
那不是人眼能发出的光芒!纯粹、凶戾!带着一种剥去所有温情的、只属于深山猛兽的贪婪和残忍!如同沉睡了千年的黄金凶兽睁开眼帘!
那金光穿透了义庄的黑暗和污浊,在周济世惊骇欲绝的视线里,化作两盏悬挂在幽冥地狱入口、指引着噬血恶鬼的——金煌煌、毫无感情的冰冷灯笼!
时间仿佛凝固。
(未完待续…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