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这如同引魂烛火般的街景映入眼帘,一种极其庞大的、不在此间又笼罩万物的冰冷阴影感,从未如此真实地攫住了他。
他不愿回头去看那被浓烟包裹的城隍庙,却也知道,自己这一双脚,算是真正踏进了那片黑得不见五指的无底深潭。
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挪回南城赵家的窝棚胡同口时,月亮都快爬中天了。寒气贴着潮湿狭窄的巷道灌,冷得人骨髓缝里都往外冒凉气。家家户户门板紧闭,偶有几声压抑的闷咳从缝隙里漏出来,像地底困兽的喘息。只有赵家那低矮破旧的板房门口还挂着盏小油灯,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剧烈地抖着,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,昏黄的光晕被寒气挤压得只剩门板上碗口大小的一团。
周济世胸口堵着白天那口惊气,没心思进去。里头那老太太的死白脸、空眼珠、浑身的冰寒气息,让他心头怵得慌。他裹紧棉袍,缩在墙脚阴影深处,像块冰冷的石头。耳朵里还嗡嗡响着白天香炉灰中那无声无息的抓挠厮杀。
夜风呜呜咽咽地卷过,带起远处枯树枝摩擦的碎响,如同野猫在瓦片上挠心。
不知熬了多久,月上中天,惨白的光终于稍稍压过了笼罩胡同的浓稠黑暗。
“嘎吱……嘎吱……”
极其轻微、粘腻的、让人牙齿发酸的怪响,细若游丝,从赵家那扇歪斜破败的门板后面,悄悄渗了出来。不是人翻身,不像老鼠磨牙,那声音……听着就像是冰冷的死物在薄皮底下艰难地蠕蹭,磨着骨头筋脉发出的滞涩怪响!
门缝底下的光线轻微晃动了一下。
紧接着,“咯……咯……”
一阵压抑到极致的、喉咙里挤出来的嘶鸣!如同破风箱扯着残破的皮膜在艰难地抽气!声音含混撕裂,却又带着一股非人的、野兽低嚎般的暴戾和痛苦!绝对不是人喉咙里能发出的动静!
周济世心口猛地一紧,背脊瞬间绷直!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,只觉寒气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上爬。
那低抑的嘶鸣声停了片刻,随即变成了更细碎、更密集的“嘎吱”摩擦声。窝棚顶上的茅草跟着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,门缝下的光晕里,一道佝偻蜷缩的黑影被拉长扭曲,沉沉地印在门内泥地上,伴随着那非人的磨骨声,一下……一下……地抽搐、耸动!
“呜……”
一声极度压抑的、幼兽般绝望恐惧的呜咽,在门板另一头,贴着门缝传了出来。是小石头!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每一个气音都像是在喉咙里和惊怖撕扯搏斗!
月光冷得如同冰刃,从窝棚顶的破瓦缝隙里吝啬地漏下几丝微弱的光。借着那一点冰冷模糊的残光,贴在门缝边的小石头分明看到——
他那躺在土炕上的奶奶,整个人在剧烈地筛糠!
身上盖的那床破得棉絮直掉花的薄被,不知何时已被她枯瘦如铁钩般的手指撕抓得掀开了大半!老太太枯柴般僵硬佝偻的身体,此时却古怪地扭曲着,在冰凉炕面上剧烈又无声地抽搐!脖颈像生了锈的机括,以一种非人的角度硬生生向上昂起!
灰败枯槁的脸上,那双被李慕松“治”过之后、变得如同两口深井般空洞的眼窝子处,此刻竟隐约浮出两点浑浊僵滞、却又如冷火般刺亮的光芒!浑浊而邪异的精芒!她的嘴咧开着,不是喘气,是无声地撕扯!上下两片干瘪萎缩的唇皮如同两块磨砂的树皮,死命地开合磨蹭!每一次抽搐,喉咙深处就猛地鼓出一个巨大的、畸形的硬结!那个硬结顶在干瘪的皮囊下,像一团活物在疯狂地冲撞喉管!挤压得那声撕裂般的“咯咯”嚎叫断续地从齿缝里硬挤出来!
炕沿底下那片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,那声音……那扭曲耸动的影子……仿佛有东西要从那张枯萎的皮囊底下,冲破喉咙里那个可怕的结,钻出来!
小石头吓得手脚冰凉,整个身子抖得像打摆子,细瘦的脖子梗着,连后退的力气都没了。他只觉得奶奶喉咙顶起的那个大疙瘩上,好像浮起了一道微弱的、细细的金线!又像是月光反射在什么冰冷坚硬物件上的一点冷芒!
那点微弱光芒,刺得他黑漆漆的眼珠子猛地收缩!
“呜——!”
小石头喉咙被恐惧死死掐住,终于发出一声破碎惨烈、又被他娘惊恐伸手死死捂住的呜咽!湿热的眼泪混杂着汗水,冰冷的汗水,小溪流般顺着他冰凉刺骨的脖颈子往下淌!
窝棚外,墙根下的阴影里,周济世缓缓闭上了眼睛,只觉得灌进喉咙里的寒气冻彻五脏六腑,连带着牙根子深处都冰硬发酸。
这南城的风,呜呜咽咽刮了一夜,吹得屋瓦窗棱呻吟不断,那声响空洞又绵长,像极了北城外乱葬岗野地里的老狗对着冷月哀号,呜呜咽咽地拖长了调子。
呜咽风声中,却仿佛死死绞缠着一种极深、极细、被压制在喉咙深处的兽吼低鸣,盘旋在昏黑死寂的北平城上空,挥之不去。
夜,被这无形的丝线勒紧着,愈加深沉。
(未完待续…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