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鹤年堂废墟那股子焦尸混着土腥的味儿,在周济世鼻腔里盘桓了三天,没散。
雪停了,天却阴得更沉,铅灰色的云坨子坠在城头上,像是随时要砸下来。城里那闷鼓似的咳声,非但没歇,反倒滚雪球似的愈演愈烈。
东街的孙二拐子咳过去了,北洼子老陈家的小闺女今早也断了气,尸首抬出门时,抬棺的杠夫自个儿都咳得直不起腰。
同仁堂前厅挤满了人,愁苦的脸塞得满满当当。连平日里专治跌打损伤的红花油味儿,都被一股浓过一股的腐酸气顶得没了影踪。
掌柜的周老爷拧着眉头在柜后踱步,白铜水烟袋早熄了火,他攥着黄铜烟嘴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少爷!”抓药的伙计嗓子劈了,“三白汤的引子,白茯苓没了!清肺散的主料,百合也告罄!”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被逼上绝路的干涩。
药斗子早空了七七八八,昔日沉甸甸的份量感荡然无存,剩下些单方里抓不出主次的零碎,孤零零地躺在空荡荡的格子里。
几双枯槁的手从人堆里伸出来,攥着方子,抖得不成样子,眼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。
就在这堵死的当口,不知打哪条阴沟里钻出一股子风。
风里捎着个邪乎的信儿:南城墙根儿,护城河的冰面儿边上,来了位“妙手回春”的李先生!摇铃铛看病,专治眼下这邪乎的咳症!传得有鼻子有眼儿——多少人咳得只剩半口气,被抬过去,一包药汤下去,喘匀了,咳止了,脸上那层死人青气愣是褪了!
这风像火油,浇在了病急乱投医的心尖子上。人们从各个穷街陋巷钻出来,裹着破棉袄,佝偻着背,循着那玄乎的救命稻草,朝着城南那冰寒刺骨的城根儿底下涌去。
周济世挤在涌向城南的人潮里,厚棉袍裹得严实,只露一双沉凝的眼。脚下的雪踩得咯吱作响,混着前后左右此起彼伏、捶打心肺般的闷咳。
他袖口里那本硬壳蓝皮《同仁脉案》的棱角,隔着棉布,一下下硌着他的胳膊肘子。
炮药刘那句“活人琥珀”和拉车老汉描述的冲天火人“妖虎作祟”的嘶吼,轮番在他脑子里打滚。这“李先生”,摇的是什么铃?回的是什么春?
转过塌了半截的魁星楼残基,护城河青黑色的冰面豁然横亘眼前,冷硬得像块巨大的磨刀石。
风贴着冰面削过来,刀片子似的割脸。就在城墙根一处凹进去的背风角落里,歪歪斜斜搭着个半人高的破草棚。三面拿烂草席勉强围着,顶上压着些枯枝积雪。
没幌子,没招牌,唯有一股刺鼻的、混杂着陈年药膏汗臭和某种奇异焦糊的怪味,被寒风裹挟着,直往人鼻孔里钻。
棚子前乌压压挤着几十号人。一个个缩脖瞪眼,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凝结,又混在一起,白茫茫一片罩在人头顶上,像蒸笼刚揭盖。棚子里黑黢黢,只能隐约瞧见一个人影端坐着,手里托着个碗大的玩意儿。
忽然——
**“嗡——呜——”
一种奇异的颤鸣,毫无征兆地撕开了棚前冻凝的空气!不是寻常铃铛的清脆,更像是两块沉重的黄铜疙瘩在深水里闷闷地摩擦、碰撞!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低频震颤,嗡鸣声里仿佛紧紧绞缠着一丝极压抑的、属于深山老林里的低沉兽吼!**
人群一阵骚动,伸长了脖子往棚里看。
棚内阴影晃动,一个身影从黑黢黢的暗影里探出半截身子。
那人披着一件油光发亮、不知浸透了多少药汁汗渍的旧驼色棉袍,袖子挽起,露出一截还算干净的中衣袖口。
看着也就四十上下,一张脸倒不显阴鸷,反而透着点斯文气,眉目细长,只是面色过分的苍白,在昏黄暮色下泛着青磁似的冷光。正是那位“李慕松”李先生。
他手里托着的,便是那嗡嗡作响的源点——一个拳头大小、形制粗犷奇特的铜铃!
铃身厚重得像个缩小版的古钟,通体覆盖着厚厚的、墨绿色的铜锈,锈痕深处,隐约刻满了密密麻麻、笔划诡谲扭曲的阴纹,绝非汉字,也瞧不出是哪门子的篆籀符咒。
铃口倒垂,内里似乎悬着什么分量极沉的铃舌,随着他手腕不疾不徐的晃动,“嗡——呜——”的低沉兽吼便源源不绝地淌出来,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心弦。
这便是郎中走方行医的“虎撑”,可这铃,活像刚从哪个千年凶坟里刨出来的陪葬阴器!
“下一个。”李慕松的声音平平淡淡,没半丝火气,像温吞水。
两个汉子慌忙把个咳得浑身抽搐、眼翻白的老头抬到他面前铺开的破席子上。老头喉咙里“嗬嗬”拉锯,眼见就要背过气。
李慕松眼皮都没抬。左手稳托虎撑铃,那低沉嗡鸣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。右手则拈起一团蓬松干燥的艾绒,探入旁边一个小炭盆。
盆里火苗青幽幽的,极亮极冷,不似凡火。艾绒沾着青焰,“嗤啦”轻响,腾起的却不是寻常艾灸的暖黄烟柱,而是一缕扭曲盘旋的青黑色烟雾!
那烟雾升腾极快,就在众目睽睽之下,竟在半空里猛地一凝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搓、塑形!须臾间,竟凝成了一颗拳头大的狰狞虎首!
青烟构成的面目模糊,唯有一双由两点极深邃的幽光点成的凶睛,正冷冷俯视着席上垂死的病人!虎首獠牙贲张,鬃毛乱炸,带着一股子直钻骨髓的煞气!
人群一阵压抑的惊呼。小石头死死攥着他娘赵氏冰凉的手,小脸惨白,吓得“呜”一声把头埋进娘怀里,浑身筛糠似的抖。
李慕松对着那青烟虎首微一颔首,如同驱遣仆役。那虎首便无声无息地一沉,“噗”地钻入了老头大张着的、只剩下“嗬嗬”倒气声的口鼻之中!
“呃——!”老头整个身子像被电击般猛然挺直,剧烈地痉挛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吞咽声。紧接着,那股子擂鼓般的、撕心裂肺的呛咳,竟然奇迹般、硬生生地被掐断了!
老头急促地倒吸了几口气,胸口起伏明显,脸上憋出的青紫色,竟如潮水般肉眼可见地迅速退去!惨白是惨白了,可那股子濒死的窒息感,确确实实消失了。
“神了!真神了!”抬人的汉子又惊又喜,声音都在发颤。
周济世挤在人群前头,心口咚咚狂跳。不是激动,是冷的,是怕的。那青烟凝成的虎首,寒气直冒,绝不是救人的路子!
他手心一片湿冷的汗,袖口里的脉案硬壳棱角硌得生疼。他强迫自己睁大眼,屏住呼吸,死死盯住李慕松那双苍白的手——那双手,刚刚搓捏过青烟鬼首,仿佛驱赶牲口般将其摁进了活人的口鼻!
(未完待续…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