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间里的空调坏了,七月的热风裹着菜味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,黏在张磊汗津津的额头上。他捏着啤酒瓶的手滑了一下,泡沫溅在\"恭喜李总项目中标\"的红纸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\"都少喝点。\"我敲了敲桌子,目光扫过在座的五个人,\"下午还得去看场地,别耽误事。\"
李哲举着酒杯站起来,啤酒肚顶得衬衫第三颗扣子岌岌可危:\"陈默你就是太扫兴,咱们哥几个多久没聚了?再说这项目拿下来,翔光功不可没,不得多敬几杯?\"
坐在角落的王翔光连忙摆手,黑框眼镜滑到鼻尖:\"都是大家一起拼的,我就是打打杂。\"他说话时总爱低着头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底,一圈圈转着。
我心里叹口气。这次的市政绿化项目竞标,我们六个人的小团队熬了三个通宵,王翔光负责的成本核算帮我们压准了报价底线,论功行赏确实该有他一份。可不知为什么,每次看他低头转杯子的样子,我总想起小时候邻居家那只总在暗处盯着人的黑猫。
\"行了,喝酒归喝酒,规矩不能破。\"张磊把半杯白酒灌进喉咙,抹了把嘴,\"按老规矩,留个人在外头盯着。\"
我们这行水深,前几年有个同行在庆功宴上被对手下了药,醒来时项目资料全没了,还背了个泄密的黑锅。打那以后,只要是重要饭局,我们必定留一个人在包间外\"放哨\",既能应付突发情况,也能防着酒里出幺蛾子。
\"我来吧。\"王翔光突然抬头,眼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,\"我酒量差,出去透透气。\"
李哲拍了拍他的肩膀:\"还是翔光靠谱。记住啊,有人靠近包间就给我们发微信,暗号照旧。\"所谓暗号,是我们提前约定的表情包——发三个笑脸代表安全,发一个哭脸就是有情况。
王翔光点点头,拿起手机往外走,路过我身边时,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。\"门口的长椅能坐。\"我多嘴提醒了一句。他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,轻轻带上了包间门。
门\"咔嗒\"一声合上,包间里的喧闹像是被按了静音键,瞬间矮下去半截。赵鹏往嘴里塞了块红烧肉,含混不清地说:\"翔光这性子,真是三十年不变,大学时就爱一个人待着。\"
\"人家那是沉稳。\"林薇把一盘清蒸鱼推到桌子中间,她是团队里唯一的女生,心思最细,\"上次甲方想塞红包让改方案,不就是翔光不动声色录了音,才没让咱们栽进去?\"
我没接话,端起茶杯抿了口热水。王翔光确实帮过我们不少忙,可他身上总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。就像现在,明明是庆功宴,他却宁愿在闷热的走廊坐着,也不愿进来凑个热闹。
\"想什么呢?\"李哲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,\"敬你一个,要不是你力排众议用了新的苗木供应商,成本下不来,这项目还拿不到呢。\"
我笑着和他碰了杯,啤酒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却没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。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王翔光发来的微信,三个咧嘴笑的小黄脸。我松了口气,把手机揣回兜里。
酒过三巡,张磊已经开始拍着桌子喊要再开一箱白酒,赵鹏和林薇正凑在一起看下午场地的平面图,李哲拿着手机给甲方发感谢信息。我起身想去趟洗手间,刚走到门口,就听见走廊里传来王翔光的声音,压得很低,像是在打电话。
\"......对,都喝得差不多了......嗯,我盯着呢......放心,药没问题......\"
我的脚像钉在原地,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。空调外机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,走廊尽头的应急灯泛着诡异的绿光,把王翔光的影子拉得老长,贴在斑驳的墙壁上,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。
我猛地推开门退回去,后背撞在门框上,发出\"咚\"的一声。包间里的人都看过来,张磊眯着眼问:\"咋了陈默?脸这么白。\"
\"没、没事。\"我扶着额头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,\"可能有点中暑。\"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桌上的酒杯——我们五个的杯子里都剩着酒,只有王翔光那杯没动过,里面的可乐还冒着细小的气泡。
林薇关切地递过一瓶矿泉水:\"要不先回去吧?反正菜也吃得差不多了。\"
\"再等等。\"我接过水,手指却在发抖。王翔光还在外面,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。得想个办法通知大家,可不能声张,万一打草惊蛇......
就在这时,李哲突然晃了晃,手机\"啪\"地掉在地上:\"怎么回事......头有点晕......\"
赵鹏刚想弯腰捡手机,也猛地捂住额头:\"我也有点......\"话没说完,就趴在了桌子上。
张磊骂了句脏话,想站起来,却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,顺着椅子滑到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林薇尖叫了一声,刚要喊人,脸色突然变得惨白,捂着嘴说不出话,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。
最后倒下的是我。眼皮像粘了胶水,怎么也睁不开,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,只有空调外机的嗡鸣越来越响,像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钻。恍惚中,我看见包间门被推开,王翔光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手机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,亮得吓人。
\"别怪我。\"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\"要怪就怪你们挡了别人的路。\"
我想质问他为什么,嘴唇却像被封住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意识彻底沉下去之前,我看到他弯腰捡起李哲掉在地上的手机,熟练地解开锁屏,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着。窗外的夕阳正一点点落下去,把他的影子投在我们倒着的五个人身上,像一块巨大的黑布,把整个包间都盖住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被一阵刺骨的冷风吹醒。
浑身像散了架,头重得抬不起来,喉咙干得冒烟。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板上,旁边是同样昏迷的张磊他们。包间里的灯关了,只有月光从窗缝钻进来,照亮了桌上狼藉的杯盘和那摊晕开的啤酒渍。
\"醒了?\"
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响起,吓得我一哆嗦。借着月光,我看见王翔光坐在李哲刚才的位置上,手里把玩着那支我们一起买的钢笔——那是去年团队拿下第一个大项目时,大家凑钱买的纪念品,笔身上刻着每个人的名字。
\"你......\"我嗓子哑得厉害,\"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\"
他把钢笔放在桌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:\"为什么?陈默,你真以为这个项目是凭我们的本事拿下来的?\"
我愣住了。
\"甲方的副总收了竞争对手的好处,本来这项目早就内定了。\"王翔光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,\"是我找到他挪用公款的证据,逼着他把项目给了我们。\"
\"那你......\"
\"我以为这样就能多分点奖金。\"他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,\"可李哲说按功劳分配,我最多只能拿三成。三成?我冒着蹲大牢的风险换来的项目,凭什么只能拿三成?\"
我这才想起,昨天讨论奖金分配时,王翔光确实没说话,只是低着头转着杯子。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默认了,现在想来,他那时候心里就已经埋下了恨的种子。
\"所以你就和竞争对手勾结?\"张磊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他挣扎着坐起来,眼睛通红,\"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项目资料要是泄露出去,我们不仅要赔违约金,这辈子都别想在这行立足了!\"
\"我没想泄露资料。\"王翔光站起身,走到窗边,背对着我们,\"我只是想让你们睡一觉,等我拿到属于我的那份,就会把你们送到医院,就说是食物中毒。\"
\"属于你的那份?\"林薇也醒了,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\"我们是一个团队啊!你忘了上次你妈生病,是谁轮流去医院照顾?是谁凑钱给你交的手术费?\"
王翔光的肩膀抖了一下,却没回头:\"那些都过去了。人总是要往前看的,不是吗?\"
\"往前看就可以背信弃义?\"赵鹏捂着晕沉沉的头,\"我们认识八年了,从大学毕业一起挤在出租屋里创业,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办公室,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?\"
王翔光转过身,月光照在他脸上,我第一次看清他没戴眼镜的样子,眼睛很小,却透着一股狠劲:\"八年又怎么样?在利益面前,八年的情分算什么?你们以为我愿意做这种事吗?我妈还在医院等着钱做手术,我妹妹下个月就要交学费,我......\"
他的话没说完,包间门突然被撞开了,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,手里的手电筒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。
\"不许动!\"
王翔光吓得后退了一步,撞在桌子上,桌上的酒瓶掉下来,摔在地上,发出刺耳的响声。
\"警察同志,就是他!\"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跟在警察后面走进来,指着王翔光,\"他绑架了我的员工,还想窃取公司机密!\"
我这才认出,那是竞争对手公司的老板。
王翔光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:\"不是的......我没有......\"
\"人赃并获,你还想狡辩?\"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笔,\"你和我手下的对话,我都录下来了。\"
警察上前铐住王翔光的手,他挣扎着,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:\"是你们算计我?你们早就知道了?\"
我们五个面面相觑,谁也没说话。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,警察会来,大概是因为酒店服务员发现包间里不对劲,报了警。
王翔光被警察带走时,经过我身边,突然停下脚步,声音低沉地说:\"陈默,我真的很想和你们做一辈子的朋友。\"
我看着他被警察押出包间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说不出的难受。
后来我们才知道,王翔光的妈妈确实病得很重,需要一大笔手术费,而他所谓的\"竞争对手\",其实是想利用他拿到我们的项目核心数据,然后把他踢开。王翔光一开始只是想拿到更多的奖金,却一步步被人牵着鼻子走,最后酿成了大错。
项目最终还是保住了,可我们谁也高兴不起来。团队散了,张磊回了老家,赵鹏去了南方,林薇考了公务员,李哲开了家小餐馆。我偶尔会路过我们以前的办公室,那里已经换了新的公司,门口的牌子擦得锃亮,却再也找不到一点我们曾经在这里奋斗过的痕迹。
那天收拾东西时,我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支刻着我们名字的钢笔,笔帽上还留着王翔光的指纹。我把它放进盒子里,和那张\"恭喜李总项目中标\"的红纸放在一起。
纸已经泛黄了,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,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,提醒着我,有些信任一旦破碎,就再也拼不回去了。而那个曾经被我们寄予厚望的\"守护者\",最终却成了最伤人的利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