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内的焦糊味还未散尽,沈璃望着自己掌心逐渐淡去的金纹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拾到的碎玉。
那枚刻着\"守\"字的残片硌得掌心生疼,像在提醒她某些被血与火烙进骨血里的东西——凰族的力量或许暂时隐去了,但沈璃的恨与不甘,从未熄灭。
\"沈姐姐。\"林婉儿的声音带着点沙哑,她正弯腰捡起地上半串银铃,铜铃表面的金纹一闪而逝,\"你看。\"
沈璃顺着她的目光低头,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里,额间竟还凝着一点极淡的金芒,像将熄未熄的火种。
她蹲下身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抹光,凉意透过石板渗进掌心,却在触及影子的刹那泛起温热。
\"凰心未灭。\"她低喃着站起身,月光落在她眼底,那簇比任何凰纹都亮的火,烧得更炽了,\"它只是...换了种方式存在。\"
谢无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,腕间被灼烫过的红痕还未消,此刻正垂眸翻看着一卷羊皮纸:\"方才巡城卫送来密报。\"他展开地图,指尖点在北境边缘的一处阴影上,\"这里是前朝的幽冥府,地下城的入口藏在冰川裂缝里。
我派去的暗桩传回消息,最近有大量影楼死士往那边聚集。\"
林婉儿的银铃在腰间轻响,她凑过来看地图,眉心的符文微微发亮:\"幽冥府...我曾在族中古籍见过记载。
前朝末年,那里是镇压邪祟的刑狱,连凰族都不敢轻易涉足——据说地底下锁着被诅咒的魂灵,能吞噬一切活物的生机。\"她攥紧银铃的手背上青筋凸起,\"沈姐姐,这太危险了。\"
\"危险?\"沈璃的指尖划过地图上\"幽冥府\"三个字,唇角勾起冷冽的笑,\"当年林晚卿用绣球砸我时,我也觉得危险;沈家满门被押上刑场时,危险得连呼吸都疼。\"她抬头看向两人,目光扫过谢无尘腕间的红痕,扫过林婉儿眉心未褪的符文,\"可如今我站在这里,站在被我们烧毁的祭坛里,才明白——\"她顿了顿,将碎玉攥进掌心,\"越是别人不敢碰的地方,越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。\"
谢无尘忽然轻笑,将地图收进袖中:\"我早说过,你若怕危险,就不是沈璃了。\"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匣,打开是整整齐齐的金叶子和密信,\"南洋商会在北境有三处货栈,我已让人把粮草、药材、防寒皮裘都备在里面。
林姑娘联络遗民的飞鸽传书,我让暗卫随信附上商会的通行令——这年头,银子比符文好使。\"
林婉儿解下腰间剩下的半串银铃,轻轻一摇,清脆的响声里裹着极细的蜂鸣。
她望着银铃上的金纹,眼底泛起热意:\"我阿娘是凰族最后一任大祭司,她临终前塞给我这串铃,说'铃响处,凰族在'。\"她将银铃系回腰间,抬头时眼眶微红,\"这些年我走南闯北,每到一处就用铃音试音——原来我们凰族的血脉,从来没断过。\"她冲沈璃笑了笑,\"三日后,会有十二支遗民小队在栖凰谷口汇合。\"
沈璃望着这两人,喉间突然发紧。
前世她独自在地狱里爬,这一世却有并肩的人了。
她伸手按住林婉儿的肩,又拍了拍谢无尘的手背:\"你们去准备,我要先去栖凰谷最深处。\"她指腹摩挲着掌心里的碎玉,\"我总觉得...那里藏着能彻底斩断影楼的东西。\"
\"栖凰谷深处?\"谢无尘挑眉,\"我曾听老辈说过,谷里有处被雷火劈出的断崖,下面是终年积雪的深谷,连商队都不敢靠近。\"
\"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真正的凰族秘辛。\"沈璃想起方才影子里的金芒,想起掌心碎玉上的\"守\"字,\"我阿娘曾在我生辰时说过,'璃儿,若有一日你走投无路,就去栖凰谷,找那株枯死的凤凰木——它的根下,藏着我们沈家守护了三代的东西。
' \"她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叹息,\"当时我只当是哄孩子的话...现在想来,或许那就是凰心残片的所在。\"
林婉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符文在两人相触处泛起金光:\"我和你一起去!\"
\"不行。\"沈璃反手握住她的手,\"遗民需要你联络,他们等了百年,不能再等。\"她转向谢无尘,\"后勤更不能出岔子,北境的雪比刀剑还利。\"她松开手,退后两步,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影子里的金芒却比方才更亮了些,\"我一个人,更快。\"
谢无尘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,塞进她手里:\"这是南洋的避毒丹,谷里若有瘴气...\"他突然住了嘴,垂眸整理她被火燎乱的鬓发,\"当心脚下。\"
林婉儿解下自己的银铃,硬塞进她另一只手:\"若遇到危险,摇三下——我在千里外也能听见。\"
沈璃攥着银铃和药瓶,转身走向殿门。
夜风卷着焦味扑来,她的裙角被吹得猎猎作响,可她走得极稳,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骨血上。
栖凰谷的夜比京城冷得多。
沈璃踩着没膝的积雪往深处走,枯枝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。
她记得阿娘说的那株凤凰木——前世沈家被抄时,她最后一次见它,还是株开着火红花朵的大树,如今却只剩一截焦黑的树桩,埋在雪地里像块乌黑的石头。
她跪下来,用匕首挖开树桩周围的雪。
冰层下的泥土泛着诡异的腥气,挖到三尺深时,匕首突然磕到硬物。
沈璃扒开最后一层土,露出块半人高的青石门,门上刻着的凤凰纹路,竟和她影子里的金芒一模一样。
门缝里渗出极淡的金光,像有人在门后点了盏灯。
沈璃伸手触碰门环,指尖刚贴上,门就\"吱呀\"一声开了。
门内的寒气裹着陈腐的檀香涌出来,沈璃眯眼望去,只见最深处的石台上,有块巴掌大的碎片在发光——那光不是金色,而是血一样的红,却让她的心跳得像要裂开。
她踩着石阶往下走,每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密室里回响。
当她的指尖即将触到那碎片时,背后突然传来石块挪动的声响。
沈璃猛地转身,却只看见石门缓缓闭合的影子,将月光割成细细的一线。
而在那线月光里,她看见自己的影子额间,金芒正愈发灼亮,像要烧穿这千年的黑暗。
沈璃的指尖离那片血红色的残片不过半寸,石室内陈腐的檀香突然变得清冽,像极了前世阿娘绣坊里晒过的艾草香。
她的呼吸顿住,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——那道声音不是从耳中传来的,而是直接撞进了她的识海,带着几分熟悉的沙哑,像是被泪水泡过又晒干的旧帕子。
\"你真的准备好承担这份重量了吗?\"
她猛地转身,石室内的金光突然翻涌如潮。
虚空中浮起一道半透明的影子,眉眼与她分毫不差,却穿着前世被处刑那日的素白囚衣,腕间还系着断裂的银镯——正是她咽气前最后一眼看见的自己。
沈璃后退半步,后腰抵上冰冷的石壁。
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掌心,碎玉的棱角刺得生疼:\"你是......我?\"
\"不。\"那影子抬起手,指尖掠过沈璃鬓边被雪水浸湿的碎发,动作轻得像生怕碰碎什么,\"我是你曾以为会永远困在仇恨里的模样。\"她转身指向石台上的残片,血红色的光芒在她眼底流转,\"当年你断气前,最后一个念头是'我要他们死';现在你站在这里,念头是'我要他们不再能伤害别人'。\"影子的唇角勾起极淡的笑,\"所以我是你想成为的模样,也是你曾最害怕的模样。\"
沈璃的喉结动了动。
她想起方才在殿外,林婉儿攥着她手腕时掌心的温度;想起谢无尘往她手里塞药瓶时,指腹上常年握算盘磨出的薄茧;想起那些素未谋面的凰族遗民,会在栖凰谷口举着银铃等她——这些温度,是前世的她从未触碰过的。
\"拿起它。\"影子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,\"它会让你的力量比从前更盛,但也会让你更清楚地看见这世间的恶。\"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沈璃心口,\"你会更痛,更累,甚至可能失去现在拥有的温暖。\"
石室内的檀香突然浓重起来,沈璃闻到了阿娘常戴的珠花上的茉莉香。
她望着影子腕间的断镯,那是沈家被抄时,阿娘塞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。
前世她攥着那截银镯咽气,这一世,那截银镯正好好地收在她的妆匣里,裹着谢无尘送的南洋锦缎。
\"我不再为复仇而活。\"沈璃伸手,指尖终于贴上那片残片。
血红色的光如活物般缠上她的手腕,顺着血管往心脏涌去,烫得她眼眶发酸,\"但我仍要守护——守护阿娘说的'守'字,守护林婉儿的银铃,守护谢无尘的商队,守护所有被伤害过却依然愿意相信光的人。\"
影子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,她最后笑了笑,声音散在金光里:\"那便替我,替所有困在仇恨里的自己,好好看看这值得守护的人间。\"
血芒在沈璃掌心炸开时,她听见了凤凰的清鸣。
那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的,而是从她的骨缝里,从她的血脉里,从被残片唤醒的每一寸肌肤里涌出来的。
金红色的凰纹顺着她的手臂攀爬,在颈间汇作一只振翅的凤凰,却不像从前那样灼烫,反而带着春日初融的雪水般的凉意。
她低头看向掌心,残片已彻底融入皮肤,只留下一枚暗红的印记,像朵未开的花。
石门在她身后\"轰\"地打开,月光顺着门缝淌进来,落在她的影子上——那抹金芒此刻变成了金红交织,像极了重生那日,她在刑场废墟里捡起的第一片带血的花瓣。
\"沈姐姐!\"
林婉儿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进密室。
沈璃抬头,正看见林婉儿扶着谢无尘的肩膀,两人发梢都结着冰碴,显然是一路跑着找过来的。
林婉儿的银铃在腰间乱响,看见她的瞬间,眼眶\"刷\"地红了:\"我们等了两个时辰!
我摇了三次银铃你都没应,谢大哥说再不来人你就要被雪埋了......\"
\"我没事。\"沈璃走下石阶,雪水浸湿的鞋尖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水痕。
谢无尘上前半步,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眉眼,目光扫过她掌心的红印时顿了顿,却什么都没问,只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塞进她手里:\"北境的夜比京城冷十倍,先焐热了再说话。\"
林婉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。
沈璃一愣,就见那丫头的指尖泛起金光——是凰族符文在共鸣。
林婉儿的眼睛亮得惊人:\"你的力量......比之前更盛了!\"她松开手,银铃在掌心颠了颠,\"方才我在谷口试音,十二支遗民小队都到了,还多了三支自发跟来的——他们说,听见凰鸣了。\"
沈璃摸了摸颈间的凰纹,指尖触到的温度让她想起密室里那道透明的影子。
她转头看向谢无尘:\"南洋商会的物资?\"
\"三辆马车的皮裘,五车药材,还有够三百人吃半月的粮草。\"谢无尘从袖中抖开地图,用暖手炉压平卷边,\"北境守卫最松的是西墙,我让暗桩在墙下挖了地道——\"他突然停住,抬眼望进她的眼睛,\"你确定要现在去幽冥府?
那地方......\"
\"就现在。\"沈璃将暖手炉塞进林婉儿手里,转身走向谷口。
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脸上,她却觉得从未如此清醒,\"林晚卿能等百年,影楼能等百年,但那些被他们锁在地底的魂灵,等不了了。\"
林婉儿追上她,将半串银铃重新系在她腰间:\"我阿娘说,铃响处,凰族在。
现在铃响在你这儿,我们就在你这儿。\"
谢无尘落在最后,却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,披在三人交叠的背影上。
他望着沈璃颈间若隐若现的凰纹,忽然低笑:\"当年在绣坊初见你,你蹲在地上拾线头,我还以为你是哪家的绣娘。\"他的声音被风吹散,\"现在倒好,跟着你去闯幽冥府——\"
\"那是你眼光差。\"沈璃回头,金红的凰纹在月光下流转,像团烧不毁的火,\"我本来就是要掀翻东宫的人。\"
栖凰谷的雪不知何时停了。
三人踩着新雪走出谷口时,十二支遗民小队的火把连成了星河。
有人举着银铃,有人背着药箱,还有个少年抱着半袋炒米,说要分给沈璃路上吃。
林婉儿跑过去和他们说话,银铃响成一片;谢无尘则蹲在路边,给赶车的老人检查马掌。
沈璃站在队伍最前端,望着北方天际线处若隐若现的黑影——那是幽冥府的方向。
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铃,又碰了碰掌心的红印,忽然听见风里传来极淡的凰鸣。
那声音清越悠长,像是在说:
\"看,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人间。\"
夜色渐深时,三骑快马驰过北境冰川。
沈璃裹紧斗篷,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断壁残垣——那是幽冥府外的废弃矿洞。
谢无尘勒住马,压低帽檐指向山坳:\"矿洞能避风,里面有前朝留下的石床。\"林婉儿的银铃在风中轻响,她望着矿洞深处的黑暗,忽然转头对沈璃笑:\"沈姐姐,你说地底下锁着的,会不会也是等了百年的人?\"
沈璃翻身下马,靴底碾碎了一块冰。
她望着矿洞入口处斑驳的刻痕——是凰族的符文,和密室石门上的一模一样。
风从洞底灌出来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却被她颈间的凰纹灼成了暖香。
\"不管里面锁着的是什么。\"她伸手按住腰间的银铃,金红的光在指缝间流转,\"我们来,就是为了让它们重见天日。\"
矿洞深处传来石块滚落的声响,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,被凰鸣惊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