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。
刺骨的冷,像亿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,把最后一丝热气都榨干了。意识像是沉在结了冰碴子的黑水潭底,又沉又重。每一次试图挣扎着上浮,都被那彻骨的寒意狠狠按回去。
痛。
不是一处,是全身都在痛。像被人拆散了架,又胡乱用烧红的铁钎重新钉起来。左臂是彻底的死寂,沉重冰凉,连痛觉都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、被彻底挖走的虚无感。右臂手腕那里,火烧火燎的剧痛一阵阵传来,皮肉焦糊的臭味混着血腥,顽固地钻进鼻腔,提醒着那里曾被“焊”在焚棺烈焰上的事实。
肺里像塞满了冰渣子,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,带出带着铁锈味的寒气。
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。我用了全身的力气,才勉强掀开一条缝。
光。惨白的光,晃得人眼晕。
是雪。无边无际的雪,覆盖着视野里的一切。天空是铅灰色的,低得像是要压到头顶,还在零星地飘着细碎的雪沫子,打着旋儿,落在脸上,冰冷刺骨。
身下是厚厚积雪和……一层冰冷的、覆盖着薄雪的黑色硬壳。是焚烧后的焦土,被新雪盖住了,但那股焦糊混合着甜腻恶臭的参尸余味,依旧顽固地从雪层下渗出来,钻进鼻孔。
我……还活着?
这个念头迟钝地在冰冷的脑子里转了一圈,带来一丝微弱的、劫后余生的茫然。
动了动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手指,僵硬得像冻僵的木头,在冰冷的雪地上抓挠了一下。指尖触到了身下焦硬冰冷的壳,还有……一层薄薄的、带着冰晶的雪。
意识稍微清晰了一点。记忆的碎片带着灼热和毁灭的气息,猛地撞了回来——焚天的烈焰,参尸垂死的尖啸,巨棺崩碎时那毁天灭地的冲击……
参尸……巨棺……焚毁了?
我猛地扭头,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,疼得眼前一黑,倒抽一口冷气。视线艰难地聚焦。
身下这片巨大的圆形焦土坑,就是战场。中心区域,厚厚的黑灰被新雪覆盖,形成一层凹凸不平的硬壳。坑的边缘,散落着无数巨大的、焦黑扭曲的碎块,像是被烧透又冻硬的木炭,深深嵌在雪地里。那是巨棺的残骸。有些碎块还在极其微弱地冒着缕缕青烟,散发着最后一点焦臭。
没有蠕动的暗影,没有飘荡的人皮,没有那颗搏动的暗红心脏。
只有一片死寂的、被焚烧后又被冰雪覆盖的……坟场。
结束了?
紧绷到极限的神经,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松懈的理由。那股支撑着与参尸同归于尽的惨烈心气,随着确认敌人灰飞烟灭,瞬间泄了大半。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更深的寒冷,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,只想永远陷在这冰冷的雪窝里。
眼皮又开始沉重地往下坠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嗒。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如同露珠滴落枯叶的声响。
不是水声。是……骨头?
声音似乎就在身边。
我涣散的视线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——自己身体左侧的雪地上扫去。
一片被爆炸冲击波掀开的、相对干净的雪窝里,没有覆盖黑灰,只有晶莹的白雪。
就在那片白雪之上,静静地……插着一样东西。
一截骨头。
莹白!温润!通透!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打磨而成!
它大约半尺长,形状并不规整,带着自然的弧度,像某种巨大生物指骨的一部分。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、蛛网般的裂纹,有些裂纹深处,还残留着极其微弱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……暗金色光点,如同沉睡的星辰。
是我的玉骨!左臂深处崩飞出来的那截山髓碎片!
它竟然没有被爆炸摧毁?反而插在了这里?像是被某种力量特意安置在此!
看到它的瞬间,一股难以形容的悸动猛地从左臂那空荡荡、死寂的断口深处传来!不是痛,而是一种强烈的、源自本能的……召唤!仿佛失散的肢体在呼唤回归!断口周围的皮肉,甚至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起来,想要去够那截玉骨!
右手里紧攥着的东西也传来一阵微弱的温热感。是那张黄表纸!它竟然也还在!虽然早已黯淡无光,纸面焦黄卷曲,但那个被血浸透的“念”字烙印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,与那截玉骨上黯淡的暗金余烬隐隐呼应。
爷爷的“念”……山髓……
就在我被这截失而复得的玉骨碎片吸引,心神剧震的刹那——
“咚。”
一声沉闷的、仿佛隔着厚重棉被传来的……敲击声。
从脚底下……极深、极深的冻土深处……传了上来!
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,直直撞进心窝里!震得身下的雪层都似乎跟着……极其轻微地……颤了一下!
不是之前巨棺翻腾的“嘎吱”声!也不是参尸吞噬时的蠕动声!
这声音……更沉!更闷!更……空!像是……一个巨大的、沉重的……指关节……在……叩击……厚重的……棺盖?!
“咚。”
又是一声!
比刚才更清晰!更近!仿佛那叩击的源头,正从沉睡的深渊……缓缓……向上……抬升!
一股比冰雪更刺骨、比参尸怨毒更纯粹、更古老、更……死寂的寒意!如同万年冰封的墓穴被撬开了一丝缝隙,猛地从叩击传来的方向……渗透了出来!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!
不是一口棺!
是……另外那两口!
那两口埋得更深、更古老、被山灵泣血排斥的巨棺!它们……醒了!被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焚棺之战……彻底惊醒了!
“咚……咚……”
叩击声开始变得……规律起来!
缓慢!沉重!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……节奏!如同……丧钟……在冻土深处……被……敲响!
每一次叩击,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在灵魂上!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、无法抗拒的……恐惧!那恐惧甚至超越了面对参尸时的绝望,是一种对“终结”本身的……敬畏!
身体在这规律的叩击声中,不受控制地……僵直!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!血液似乎都要冻结!只有右手里那张黄表纸,传来一丝微弱却顽强的暖意,死死护住心口最后一点清明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叩击声中,一个极其微弱、如同风穿过枯骨缝隙的……吸气声,在我耳边……极其突兀地……响了起来!
不是幻觉!
声音来源……就在我身侧!
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!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猛地扭过头!
视线艰难地聚焦。
身旁那片覆盖着薄雪的焦黑硬壳边缘……不知何时……多了一个人!
一个……坐着的人!
他背对着我,佝偻着,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、沾满黑灰和冰晶的破旧老羊皮袄,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、帽檐耷拉下来的狗皮帽子。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坐在雪地里,离我不过三尺远,像一尊落满了雪的土雕,仿佛亘古之前就已经在那里。
风雪似乎在他身周绕行,连飘落的雪沫子都避开了他。
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?!我竟然毫无察觉!
恐惧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寒冷!右臂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后退,却牵动了手腕的焦伤,疼得闷哼一声,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里衣。
那佝偻的背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。
极其缓慢地……他转过了头。
狗皮帽子的阴影下,露出一张脸。
一张……极其……苍老的脸。
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在枯木上刻出来的,纵横交错,布满了岁月的沟壑。皮肤是长期被风雪侵蚀的酱紫色,粗糙得像砂纸。颧骨高耸,眼窝深陷,里面嵌着一双……眼睛。
那双眼睛!
浑浊!却像结了冰的深潭!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,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、看穿了风雪、甚至……看透了这片土地下埋藏的所有秘密的……漠然和……沧桑!瞳孔深处,似乎还残留着一点……极淡、极淡的……暗金色余烬?如同即将熄灭的炉灰。
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,浑浊冰冷的眼神,如同两道冰锥,穿透风雪,钉在我的脸上,钉在我残破的身体上,最后……缓缓地……移向了我身旁雪地里……那截静静插着的、布满裂纹的莹白玉骨。
他的目光停留在玉骨上,停留了很久。那浑浊冰冷的眼底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……极其细微地……波动了一下。像是死水微澜,又像是……认出了什么极其古老的东西。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……伸出了一只手。
那只手同样苍老得可怕,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,布满了冻疮和老茧,指关节粗大变形。手上沾满了黑灰和雪沫。
他伸出的目标……不是重伤的我。
而是……那截插在雪地里的……玉骨碎片!
动作很慢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……理所当然。仿佛那东西……本就该属于他。
苍老枯槁的手指,一点点靠近那温润莹白、布满裂纹的骨片。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——
“咚——!!!”
脚下冻土深处,那规律而沉重的叩击声,骤然……变成了……一声狂暴的……撞击!
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激怒!带着滔天的怨毒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!
整个雪原猛地一震!身下的焦硬冻土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裂缝边缘的积雪簌簌滑落!
那佝偻老人的动作……顿住了。
他即将触碰到玉骨的手指,悬停在半空。
他缓缓地……抬起了头。
浑浊冰冷的视线,不再看我,也不再看玉骨。
而是……穿透了漫天风雪……穿透了厚厚的冻土层……死死地……盯向了……那叩击与撞击传来的……地底深处!
那双浑浊如冰潭的眼底,那点极淡的暗金余烬,猛地……跳动了一下!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如同亘古冻土般沉重、冰冷、又带着一丝……难以察觉的……凌厉气息……从他佝偻的身躯里……无声地……弥漫开来。
风雪,似乎在这一刻……凝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