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枯槁如老树皮的手指,悬停在玉骨碎片上方,不足半寸。指尖沾染的黑灰血沫,几乎要蹭到那莹白温润、布满蛛网裂纹的骨片表面。
时间,仿佛被冻土深处那狂暴的撞击声……凝固了。
“咚——!!!”
声音不再是沉闷的叩击,而是山崩地裂般的巨震!整个雪原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鼓面,猛地向上弹起,又狠狠落下!身下焦黑冰冷的冻土硬壳“咔嚓”一声,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黑缝!冰冷的雪沫和焦黑的灰烬如同喷泉,从裂缝中激射而出!我整个人被抛离地面半尺,又重重砸回冰冷的雪壳上,五脏六腑几乎移位,眼前金星乱冒,一口腥甜涌到喉咙口,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。
恐惧像冰水,瞬间淹没头顶!
那佝偻的身影,在剧烈的震动中却稳如磐石。悬停的手指缓缓收回,不再看那截玉骨。他深陷在狗皮帽阴影下的头颅,极其缓慢地抬起。浑浊如冰潭的双眼,穿透漫天狂舞的雪沫和翻腾的黑灰,死死钉向脚下那震动传来的、深不可测的黑暗源头!
那双眼睛里,那点极淡的、如同将熄炉灰般的暗金余烬,猛地……跳动了一下!
不是火焰!更像是……两块冰冷的燧石,在死寂的黑暗中……狠狠撞击!
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,从他佝偻破旧的羊皮袄下弥漫开来。沉重!冰冷!如同亘古不化的冻土层,又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得只剩下棱角的……锋芒!这气息掠过我的皮肤,竟带来一种刀锋刮过的错觉,刺得我裸露在外的伤口一阵刺痛。
风雪在他身周诡异地凝滞、绕行,形成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。连那狂暴的撞击声,似乎都被这无形的气场隔开了一层,变得沉闷而遥远。
他动了。
不是躲避,也不是攻击。
那只刚刚悬停在玉骨上方的、沾满黑灰雪沫的枯槁右手,极其缓慢地……抬了起来。不是伸向任何地方,而是……伸向了他自己破旧老羊皮袄的……前襟。
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,颤抖着(那颤抖极其细微,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),探进了油腻发亮的袄襟深处。
摸索。
动作很慢,像是在厚厚的积雪下挖掘一件埋藏了千百年的物事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着疼痛和寒冷,眼睛却死死盯着他那探入袄襟的手。冻土深处那狂暴的撞击声并未停歇,反而愈演愈烈!每一次撞击,都带着更加清晰的、指甲疯狂刮擦棺木内壁的“嚓嚓”声!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用尽一切力量,想要撕开那最后的束缚,破土而出!
终于。
那枯槁的手指,从油腻的袄襟深处……掏了出来。
指间,捏着一件东西。
很小。在昏暗风雪中几乎看不真切。
那是一枚……铜钱。
一枚边缘磨损得异常光滑、几乎看不出棱角,通体覆盖着厚重、均匀的……墨绿色铜锈的古钱!锈色深沉如潭,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……死气!钱体正中的方孔,也被厚厚的绿锈堵得严严实实。
没有金光,没有宝气。只有一股子沉甸甸的、仿佛刚从千年墓穴里挖出来的……阴冷土腥气!
老人捏着这枚死气沉沉的绿锈铜钱,浑浊冰冷的目光,终于从那深不可测的地底移开,缓缓地……落在了身旁雪地里……那截静静插着的、莹白温润的玉骨碎片上。
他的眼神,极其复杂。冰冷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……追忆?或者……是某种……决绝?
没有犹豫。
捏着铜钱的枯槁手指,极其稳定地……朝着那截玉骨碎片……点了下去!
指尖没有直接触碰玉骨,而是在距离骨片表面寸许的位置,停住了。那枚覆盖着厚厚死绿铜锈的古钱,悬停在玉骨上方,微微震颤着。
“嗡……”
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垂死蜂鸣的震颤,从那枚死气沉沉的绿锈铜钱上……传了出来!
随着这声震颤,铜钱表面那层均匀厚重的墨绿铜锈……活了!
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墨绿色苔藓,又像是无数细小的、蠕动的虫豸,沿着铜钱光滑的边缘,极其缓慢地……流淌!汇聚!最终,从铜钱方孔那被绿锈堵塞的位置……极其艰难地……挤出了一滴!
一滴粘稠、墨绿、散发着浓郁土腥和腐朽死气的……液体!
这滴墨绿色的液珠,如同有生命般,在铜钱下方悬垂、拉长,颤巍巍地,朝着下方那截莹白温润、布满裂纹的玉骨……滴落!
“嗒。”
极其轻微的一声。
墨绿色的液珠,精准地……滴落在玉骨碎片表面,那蛛网般最密集的裂纹中央!
接触的瞬间——
“嗤——!!!”
如同滚烫的烙铁按上了寒冰!
一股刺鼻的、混合着浓烈土腥、金属锈蚀和某种陈年尸臭的青烟,猛地从接触点腾起!
那截莹白温润的玉骨碎片,仿佛被投入了强酸!以那滴墨绿液珠落点为中心,蛛网般的裂纹瞬间……加深!加粗!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!裂纹边缘原本温润的玉质,迅速变得灰败、失去光泽!
更恐怖的是,那滴墨绿液珠并未消失!它像活物般,沿着玉骨表面最深的几道裂纹,疯狂地……向内……钻!腐蚀!所过之处,玉骨内部残留的那点点微弱的、如同沉睡星辰般的暗金余烬,如同遇到天敌,发出无声的哀鸣,瞬间……熄灭!湮灭!
整截玉骨碎片,在短短一两个呼吸间,就从莹白温润的稀世之珍,变成了一块布满深黑裂纹、死气沉沉、如同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……朽骨!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……空虚感,猛地从左臂那空荡荡的断口深处爆发!仿佛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被硬生生抽走!我闷哼一声,眼前发黑,几乎要晕厥过去!那截玉骨,与我血脉相连!它被腐蚀,如同我的本源在被侵蚀!
老人浑浊冰冷的眼底,那点暗金余烬随着玉骨暗金的湮灭,似乎也……彻底黯淡下去,只剩下纯粹的、万年冻土般的死寂。
他看都没看那截彻底失去光泽、布满黑纹的“朽骨”。
枯槁的手指,极其随意地……将它从雪地里……拔了出来。动作轻描淡写,如同拔起一根枯草。
然后。
他做了一件让我头皮彻底炸裂、血液瞬间冻结的事!
他握着那截布满黑纹、死气沉沉的“朽骨”,如同握着一支……蘸饱了墨的……巨笔!
佝偻的身体猛地挺直了一瞬!那股沉重冰冷的锋芒之气骤然爆发!他单膝跪地,以膝为轴,以骨为笔!
沾满黑灰雪沫的破旧老羊皮袄下,那枯槁的右臂爆发出与其苍老身躯完全不符的、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力量!带动着那截“骨笔”,朝着身下冰冷坚硬的焦黑冻土地面……狠狠……划下!
“嗤啦——!!!”
刺耳的、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骤然响起!如同钝刀在生铁上硬刮!
那截布满黑纹的“朽骨”尖端,在与冻土地面剧烈摩擦的瞬间,竟然……没有被撞碎!反而在老人那恐怖的力量加持下,硬生生……在焦黑坚硬如铁的冻土上……犁出了一道深深的、边缘翻卷着焦黑土渣的……沟壑!
骨笔不停!
老人跪在雪地上,身体如同绷紧的弓,破旧羊皮袄在狂风中猎猎作响。他眼神冰冷死寂,手臂挥动,带动骨笔,在焦黑的冻土硬壳上……疯狂地……书写!
不是文字!
是……符!
一道巨大、扭曲、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……符箓!
每一笔,都深深嵌入坚硬的冻土,边缘翻卷起焦黑的土块!骨笔划过之处,那墨绿色的、带着浓郁死气和土腥的液珠,如同被挤压的脓血,从骨笔的裂纹深处不断渗出,混合着刮擦下来的焦黑冻土粉末,形成一种粘稠、污秽、散发着刺鼻恶臭的……墨迹!
这符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和沉重!仿佛不是画在地上,而是直接刻进了这片饱经摧残的大地深处!一股令人窒息的、源自九幽的阴冷死气,随着符箓的成型,从笔画的沟壑中弥漫开来,瞬间压过了风雪,甚至隐隐盖过了冻土深处那三口巨棺翻腾的怨毒!
冻土深处那狂暴的撞击声,在这道邪异符箓死气的弥漫下,骤然……停滞了一瞬!
仿佛那棺中的东西,也感受到了这股来自更深沉、更古老死亡的……威胁!
就在老人最后一笔即将落下,那道巨大邪符即将彻底完成的刹那——
“轰隆——!!!”
我们身侧不远,那片被巨棺拱起后又因焚毁而塌陷的焦土中心,本就布满裂痕的地面……猛地……炸开了!
不是巨爪破土!也不是人皮飘出!
是……一只……手!
一只巨大无比、覆盖着暗青色鳞片、指甲乌黑尖长如同弯钩的巨手!和之前被残尸吞噬的那只……一模一样!但更加完整!更加凶戾!鳞片缝隙里流淌的不是暗红血丝,而是……粘稠如沥青的……漆黑液体!
它撕裂焦黑的冻土和厚厚的雪层,如同地狱魔神的利爪,带着滔天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,五指箕张,撕裂风雪,朝着雪地上……那个正跪地画符的佝偻身影……狠狠……抓了下来!
爪未至,那恐怖的威压和刺骨的阴寒,已经冻结了空气!
老人画符的动作……没有停!
甚至……没有抬头看一眼那当头抓下的、足以捏碎山峦的魔爪!
他全部的意志,所有的力量,都灌注在右臂那截死气沉沉的“骨笔”上,朝着邪符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笔……狠狠……捺下!
“嗤——!”
骨笔深深陷入冻土!粘稠污秽的墨迹完成了最后一画!
巨大的邪符,瞬间……活了!
一股粘稠如墨、沉重如铅的漆黑死气,混合着土腥和九幽的冰寒,如同喷发的黑色火山,猛地从符箓的每一道笔画中冲天而起!化作一道巨大的、扭曲的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……黑色符印!朝着上方抓落的魔爪……狠狠……印了上去!
“滋啦——!!!!”
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了浸透污血的皮革!
刺耳的腐蚀声和一种非人的、混合了痛苦与暴怒的嘶嚎,同时炸响!
巨大的黑色符印死死印在魔爪掌心!那粘稠如沥青的漆黑液体疯狂沸腾、蒸发,冒出浓烈的、带着硫磺恶臭的黑烟!暗青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、失去光泽!巨大的魔爪竟被那符印蕴含的九幽死气硬生生……阻在了半空!剧烈地颤抖着,一时无法落下!
僵持!
纯粹的死亡之力与棺中邪物的滔天怨毒,在风雪中疯狂对冲、湮灭!
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僵持中——
老人那佝偻的身体猛地一晃!如同耗尽了所有灯油的枯灯!
“噗!”
一口粘稠、暗红、甚至带着点点内脏碎块的……黑血……猛地从他口中喷了出来!星星点点,洒落在身前刚刚完成的巨大邪符上,瞬间被那污秽的墨迹吞噬!
他握着那截“骨笔”的右臂,肉眼可见地……干瘪了下去!皮肤下的血肉如同被瞬间抽干,只剩下一层枯槁的皮包裹着嶙峋的臂骨!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被震落,露出一头稀疏、如同枯草的……灰白乱发!
他……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机!用命在维持这道邪符!
浑浊冰冷的眼底,那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光芒,正以惊人的速度……黯淡下去!只剩下纯粹的、冰冷的死意!
机会!
冻土深处那狂暴的撞击声再次响起!被黑色符印暂时阻住的魔爪疯狂挣扎,符印的光芒在剧烈闪烁!
跑!必须趁现在!
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!身体的剧痛和寒冷在求生的本能下被暂时压制!我猛地一咬牙,右臂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,撑着冰冷的雪壳就想爬起来!
就在我身体刚刚离地半尺的瞬间——
“嗖!”
一道破空声!
极其轻微!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……力量!
是那老人!
他背对着我,看都没看一眼!那只干瘪得只剩皮包骨、却依旧死死握着“骨笔”顶住符印的左手,极其隐蔽地……向后……猛地一甩!
一道黑影,撕裂风雪,精准无比地……朝着我……射了过来!
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抓!
入手……冰冷!坚硬!沉甸甸的!
低头一看——
是一杆……烟锅!
铜烟锅!
烟锅头磨得锃亮,在昏暗风雪中泛着冷硬的光泽。乌木的烟杆油亮光滑,带着常年摩挲的温润。烟嘴是某种暗黄色的玉石,冰凉刺骨。
爷爷的铜烟锅?!
不!不是爷爷那杆!形制很像,但更……古老!烟锅头更大,造型更粗犷,上面似乎还铭刻着一些极其模糊、难以辨认的奇异纹路!整杆烟锅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、如同古墓陪葬品般的……岁月气息和……一丝微弱的、却极其精纯凝练的……阳气?如同深埋地底却未曾熄灭的……一点地火余烬!
就在我抓住这杆冰冷铜烟锅的瞬间——
“噗!”
老人再次喷出一口黑血!整个佝偻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,剧烈地摇晃了一下!维持着那道巨大黑色符印的力量,骤然减弱!
上方那被阻住的、覆盖着暗青鳞片的巨大魔爪,发出一声狂喜的咆哮!粘稠的漆黑液体疯狂涌动,硬生生将黯淡的黑色符印……撕裂了一道口子!
一根乌黑弯钩、足以洞穿铁石的……巨大指甲,带着撕裂一切的恶风,透过符印的裂口……朝着老人佝偻的、毫无防备的后心……狠狠……刺了下来!
死亡,近在咫尺!
老人浑浊冰冷的眼底,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。他没有回头,没有躲避。握着骨笔顶住符印的枯槁手臂,反而爆发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力量,将那道即将崩溃的黑色符印……狠狠……向上……推去!试图为身后……争取最后一丝……微不足道的……时间!
“跑……”
一个干涩、微弱到几乎听不见、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,混在风雪的呜咽和魔爪的咆哮中,艰难地……挤了出来。
是冲我说的!
与此同时——
“啪嗒!”
另一件东西,从他无力垂落的破旧羊皮袄袖口里……掉了出来。
轻飘飘的,落在被血和墨污染的雪地上。
是……那张黄白纸!
爷爷留下的、早已黯淡无光、焦黄卷曲的黄表纸!纸背上那个被血浸透的“念”字烙印,此刻在漫天死气和魔爪的威压下,如同风中残烛,微弱得几乎看不见。
铜烟锅冰冷沉重,硌着掌心。
黄表纸躺在污雪里,触手可及。
头顶,是撕裂符印、刺向老人的夺命魔爪!
脚下,是冻土深处另外两口巨棺狂暴欲出的撞击!
跑?往哪跑?
看着老人那用最后生命为我推开一线生机的佝偻背影,看着雪地上那张承载了爷爷最后念想的黄表纸……
一股滚烫的、混杂着绝望、愤怒、不甘和某种决绝的东西,猛地冲垮了求生的本能,狠狠撞碎了喉咙里那口冰冷的寒气!
“呃啊——!!!”
野兽般的咆哮撕裂风雪!不是恐惧!是……拼命!
右臂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!不是去抓那近在咫尺的黄表纸!而是……死死攥紧了那杆冰冷沉重的……铜烟锅!
拖着残破的身体,我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朝着老人佝偻背影的方向……用尽全身力气……扑了过去!
目标——那张落在污雪里的……黄表纸!
同一瞬间,乌黑弯钩的夺命指甲,撕裂了最后的符印屏障,带着洞穿一切的恶风……狠狠刺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