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彦秋未料其中还有这般曲折,由此更觉喻文博性情坚毅。
\"施舍救济终非长久之计,\"林彦秋望着山道说,\"民生之本,在于振兴百业。百姓富足了,这些虚礼自然无用。若只重形式而忘根本,实乃为官之失。\"这话说得颇重,喻文博面红耳赤。林彦秋忙解释:\"非是指责此举,实乃时势所迫。听闻泰西诸国虽行商贾之道,却有完备秩序之制,思之令人慨然。\"
\"是啊,我大周朝积弱已久。\"喻文博叹道,\"但愿老朽之年,再无这等官样文章。\"正说着,山路一转,豁然开朗处现出一座两层书塾,檐角一面龙旗猎猎作响。
车马甫停,塾师已率学童在院中列队相迎。这般场面,林彦秋原觉不适,如今倒也习以为常——似乎不如此,便不足以显孩童赤诚,表对上官敬意。
\"让孩子们回学堂安坐,稍后分组赠物便是,这些虚礼免了吧。\"林彦秋吩咐道。喻文博怔了怔,急忙下车传话。
山童对新奇物事的渴盼,从那澄澈目光中便可窥见。单是见此,林彦秋便觉不虚此行。他未召乡吏陪同,独自负手在书塾间巡视,上下察看梁柱砖瓦,似要从中找出什么疏漏来。
巡视毕,林彦秋默然立于书院外场。喻文博趋步跟上时,但见林大人面沉似水:\"此工程何人督造?耗银几何?\"
喻文博急从袖中取出账册,翻检后道:\"共耗银二千八百两,建学舍一座,斋舍一排。\"
林彦秋冷笑:\"近三千两白银?上下六间讲堂,两间值房,每间不过容三十蒙童。那梁上裂痕你可曾见?竟敢以劣材筑塾!当日你可曾亲临监工?\"
喻文博面色陡变,低声道:\"破土时来过一回,再三叮嘱要把好质量关。\"林彦秋不语,径至廊下,以指甲刮拭,竟掉下一片朽木来。
喻文博霎时面如死灰,转而涨得紫红,垂首不敢言语。
林彦秋负手踱步,忽驻足逼视道:\"查!彻查这批义塾工程!此事原是你分管,是你来查,还是本官亲查?\"
喻文博咬牙道:\"下官来查!定要那些狗才好看!\"
林彦秋讥诮道:\"记得你呈文所言?什么'百姓闻建义塾,踊跃相助,省却诸多工费'。若果真如此,那些蠹吏便是这般报答民心的?连蒙童的笔墨钱都敢贪,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伸手的?\"
顾及喻文博颜面,林彦秋未当场发作,如常率县学众人离去。返城已过午时,谢绝宴请直归府邸。喻文博则快马加鞭,着手彻查义塾工程。
林彦秋唤上陈振与王二,三人至一小酒肆用膳。方下轿,便见街面上一片狼藉。四五个彪形大汉正围殴一男子,一妇人在旁苦苦哀求。
忽见那白衫负囊之人,竟从后飞起一脚将妇人踹倒。妇人挣扎欲起阻拦,又遭当面一拳,仰面跌坐于地。
林彦秋面色铁青,瞬间积郁的怒火顿时迸发。不待吩咐,陈振已冲上前喝道:\"住手!\"正欲搀扶妇人,却被一醉汉当胸踹翻:\"狗拿耗子!\"
\"尔等何人?\"林彦秋负手而立。王二已提着车辕棍护在身侧。
\"速去报官!\"林彦秋拦住王二,\"本官倒要看看,何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!\"
实则他已认出其中一人——那踹妇人的白衫男子,似是吴家桥镇的巡检。吴家桥乃桐城至沧州要道,素来富庶。
那巡检认出林彦秋,慌忙喝止同伙,面如土色。陈振已起身,只腿上挨了一脚,并无大碍。
林彦秋俯身查看伤者,但见其鼻青脸肿,满面血污,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。
巡检与同伙窃窃私语,想必已道明林彦秋身份。那群人顿时面如死灰,那巡检更是汗出如浆,酒意全消。
\"速唤郎中!\"林彦秋沉声道。那五人呆立原地,进退维谷。
未及半刻钟,一队衙役疾驰而至。为首的竟是曾护卫过林彦秋的那个獐头鼠目的捕头。
\"何人在此喧哗?\"那捕头未戴皂隶帽,抹了头油的小辫梳得油光水滑。背着手摆出一副官威,下马便高声喝问。
林彦秋正背对着他,搀扶那受伤男子起身:\"是本官唤你们来的。\"
\"哎哟!原来是林大人!\"捕头顿时变了脸色,谄笑着上前打躬作揖。
林彦秋不予理会,径自走到那巡检面前冷笑道:\"好个威风凛凛的巡检大人,吴家桥镇衙莫非是土匪窝不成?\"
那巡检汗如雨下,结结巴巴道:\"大、大人...下官...\"
\"不必多言,\"林彦秋森然道,\"有什么话,去对推官说罢。\"转身对那捕头厉声道:\"给你一刻钟,查清当街行凶的缘由。\"
\"卑职领命!\"捕头抱拳应道,靴跟碰得山响。
林彦秋立于酒肆门前,冷眼旁观。忽见那挨打的妇人捂着后脑,踉跄走来,扑通跪倒,嚎啕大哭。林彦秋连忙去扶:\"这位娘子,使不得!\"
这妇人身材瘦小,却不知哪来的力气,死活不肯起身,哭喊道:\"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!\"
林彦秋唤来陈振,二人合力方将其搀起。\"娘子放心,此事若不还你个公道,本官便辞了这顶乌纱!\"
这时两名衙役搀着那受伤男子过来。夫妻二人相依而坐,男子身材精瘦,鼻血长流,面容凄苦。
一衙役取来粗纸予他拭面。那捕头凑上前,先对林彦秋谄笑,而后问那男子:\"你可还能言语?将事情原委道来。\"又瞥了眼林彦秋,补了一句:\"这位是沧山县通判林大人,有天大的冤屈,但说无妨。\"
那受伤男子本面如土色,闻言顿时眼露希冀,拉着娘子又要下跪,被众人急忙搀住。
重新落座后,男子泣诉原委。原来只为四十文钱的一壶酒,那伙人饮罢硬说是劣酒,拒不付钱便要离去。这小本经营的夫妻,男子追出苦苦哀求,反遭五人围殴,连劝架的妇人也一并打了。观其悲切神色,林彦秋知其所言非虚。
这时衙役来报,这五人皆是吴家桥镇衙官吏,为首者正是那巡检,打人时还叫嚣:\"往死里打,出了事本官担着!\"
\"败类!\"林彦秋拍案怒喝,\"朝廷颜面尽丧于此辈之手!\"转头对捕头厉声道:\"将人犯押回衙门,依律严办!\"
见郎中迟迟未至,林彦秋怒火更炽:\"再去催问!为何还不到?\"
那捕头趁机献媚:\"大人,不如让卑职拦辆马车先送伤者就医?\"
林彦秋冷哼一声,见已过半个时辰,怒拍桌案:\"陈振!你护送伤者去医馆,问问那些郎中都是干什么吃的!难道不知人命关天么?\"
这顿午膳吃得满腹怒火,碍于围观百姓,林彦秋强压怒气,雇了顶青布小轿返回云岭客栈。那夫妻将铺子托付伙计照看,随衙役去医馆验伤。一干犯事官吏则被铁链锁了,押往县衙候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