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,田大晖提笔签押,朱砂未干便肃然道:“林大人年少有为,乃朝廷栋梁之材,这一点老夫深信不疑。”
得了签押,林彦秋立即嘱咐年桦:“务必亲手交予柳师爷。”
李树堂是在申时见到这份奏折的。柳安呈上时特意提醒:“此乃沧山县衙联名上奏。”既是联名,便意味着县丞、主簿等要员均已首肯。
近来沧山县政绩斐然,一扫往日颓势。尤其是县丞杜北丰频频来报,让李树堂颇感欣慰,自觉已掌控沧山局势。
柳安又道:“临安城来的御史大人已休整妥当,明日便要启程巡视。大人您看...”
李树堂正暗自盘算,忽闻外间一阵急促脚步声。他眉头微蹙,抬眼望去,但见一位身着湖绿罗裙的女史,笑吟吟地掀帘而入。
“尔等这是作甚?”师爷急忙伸臂阻拦。那女史回首朝扛着画轴的随从浅笑示意,待众人停步方转身解释:“妾身乃江南道邸报编修沈佳宁,特来为李大人作一篇专访。”
说着将鱼符往案上一放。柳安瞥见李树堂眉头舒展,忙上前打圆场:“沈编修怎的这般突然造访?”
美人总是容易得些宽容,何况是位才名远播的女史。沈佳宁纤纤玉指轻搭柳安袖口:“柳师爷莫怪,妾身不过想见识见识父母官日常治事之所。早闻李大人官廨简朴,今日特来印证。”
内室的李树堂听得此言,恰似挠到痒处。那清泉般的嗓音更添三分受用。
“柳师爷,快请邸报诸位进来。这般拦着,岂不显得本官摆架子?”李树堂搁下狼毫,整了整绯色官袍踱出。
这位知府大人年近五旬,正是春秋鼎盛之时。面如冠玉,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仪。
沈佳宁见正主现身,轻巧地抽回素手。执着一卷绢帛款款上前:“叨扰大人办公了。若是不便,妾身这就告退。”
如今的沈佳宁较之先前遇见林彦秋时判若两人。一袭月白交领襦裙,外罩淡青半臂,腰间蹀躞带衬得纤腰不盈一握。鸦鬓间只一支银簪,却更显冰肌玉骨。
李树堂一时恍神。家中那位糟糠之妻,与眼前佳人相较直如云泥。定神后含笑道:“笔杆子胜过尚方剑,本官岂敢阻拦?只管录写便是。不过...”他指了指滴漏,“只半个时辰。”
沈佳宁主动伸出柔荑:“大人果然开明,这般体恤下情的上官当真少见。”指尖相触时,袖中暗香浮动。
沈佳宁这番奉承话说得滴水不漏,显是已深谙世故之道。当李树堂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时,但觉温润似上等羊脂玉,滑腻如初剥新荔。一缕幽兰暗香自袖底袭来,熏得人神思微醺。
知府大人不由垂眸细看,只见那凝脂般的颈项下,罗衣交领处微露一线莹润肌肤。虽非波涛汹涌之态,却胜在玉峰秀挺,衬着束腰襦裙更显玲珑。尤其是那蹀躞带束出的柳腰,行走时裙裾摇曳,别有一番风致。
李树堂握着柔荑竟忘了松开,眼神也渐渐飘忽。
沈佳宁见惯这等场面,也不着恼,只是浅笑着轻轻抽手,既不过分挣脱,又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矜持。朱唇轻启道:“大人可否移步案前,容妾身请教几个问题。”
“啊!”李树堂如梦初醒,连忙松手,掩饰性地捋须笑道:“自当从命。”方才若非沈佳宁机敏,他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。
画师执笔勾勒完公堂陈设,最后将目光落在亭亭玉立的沈佳宁身上,微微颔首示意。沈佳宁朝李树堂投去盈盈一笑,转身对着画轴轻启朱唇:“诸位,此刻妾身正在桐城知府李大人的衙斋之中。且看这案牍劳形之所。”
她广袖轻舒,指向四周:“青砖地面未铺锦毯,窗边那架铜雀灯台已缺了半边羽翼。再看这满架典籍,听闻大人赴任必携,真可谓手不释卷...”
恰是半个时辰,滴漏将尽时录事已毕。众人收拾画具退出,唯余沈佳宁敛衽施礼:“多谢大人成全。”
李树堂此刻满面春风,执其柔荑道:“诸位远道而来,今夜本官在醉仙楼设宴,万望赏光。”
沈佳宁纤指在袖中微蜷,她初出茅庐,原只想借这专访崭露头角。方才知府眼中那簇暗火,令她想起临行前师姐的告诫。可若推辞...
“蒙大人抬爱,妾身却之不恭。”她终是展颜应下,临行时不忘向柳师爷及幕僚们一一作别。廊下风过,罗带轻扬间已掩去眸中忧色。
柳安察觉李树堂神色有异,眼珠一转,趋前低声道:“大人,今夜宴席可要安排些助兴节目?酒过三巡后,不妨唤些乐伎来唱个曲儿?”
李树堂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抬眼细看这心腹师爷,却见其眼底闪着暧昧的光。他心头掠过一丝不悦,正欲呵斥,忽想起沈佳宁那截雪白的颈子,喉头不由得发紧,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待柳安躬身退出,李树堂定了定神,方注意到案头那份联名奏折。展开细看时,但见杜北丰、方俊琪等四位要员的朱砂印鉴赫然在列。越往下读,他眉间沟壑愈深,这看似寻常的请款文书,字里行间却暗藏玄机,竟将沧山县三十里官道偷工减料之事抖落得干干净净。
“好一招明修栈道...”李树堂忽然轻笑出声,狼毫在砚上饱蘸朱砂,挥笔批道:“已阅,着即转呈工部,速递巡抚衙门!”
落款时,他忽然想起现任江南道工部马大人,不正是从吴州府升迁的么?笔锋一顿,溅出几点猩红,恰似雪地里落的梅瓣。
李树堂当即唤来书吏,将批阅过的奏折装入紫檀木匣,命其速速递送柳师爷转呈工部。有了知府朱批,沿途谁敢阻拦?他忽的想通其中关窍,沧山县那帮人分明是在借他的手掀盖子。虽有些不快,转念又想:“若非如此,这陈年积弊如何见得天日?”终究叹道:“前人作孽,倒难为这些后生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