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日当空,林彦秋策马赶到永兴乡参加药圃开犁礼。但见田垄间搭起彩棚,乡学童子们顶着毒日头,手持绢花列队相迎。更有十余名垂髫小儿组成的乐班,在蒸腾的热气中卖力吹打《鹿鸣》之章。
看着孩童们额上滚落的汗珠将衣领浸得深一块浅一块,林彦秋攥紧了马鞭。待见到乡绅们迎上来时,他强压怒火正要开口,忽有个总角少年举着油纸伞踉跄挤到跟前。
“胡闹!”林彦秋终于按捺不住,从陈振背着的青布书囊中取出松江棉帕,亲手为那孩子拭汗。接过伞时,他瞥见石毅等人面色灰败,终是沉声道:“石兄,本官此行只为察看药苗长势,何须这般排场?让孩子们都回去歇着罢。”
想到石毅即将升任府衙通判,林彦秋到底留了三分情面。只是那柄强行塞来的油纸伞,被他反手插进了田埂边的淤泥里。
石毅被这番话说得面色煞白,苦笑着拱手道:“林大人,这迎迓之礼自古皆然,下官不过循例而行...”
林彦秋强压怒意,拍了拍他肩头低声道:“陈规陋习,该破则破。你看这些稚童,汗透葛衣如同水捞,若让其父母见了,岂不心如刀割?速去备些冰镇绿豆饮来消暑。”
石毅慌忙吩咐差役操办,不多时孩童们便散去。林彦秋仍面沉似水,待石毅复命时,意味深长道:“石兄!此地非西域边陲,稚子乃社稷根本,岂能为逢迎上官而受这般苦楚?”
永兴乡的药圃确是诸村之首。这新筑的暖阁从立柱到药架安置,不过七日便已齐整。其他村落的药圃也多近竣工,林彦秋在议事厅中,还是对乡绅们的勤勉多有褒奖。
说到底,令童子迎驾不过是官场积弊。待议事毕,林彦秋即刻策马返城。方至县衙,年桦已捧着文书在廊下等候多时。
年桦手捧文书,略提了提奏折已呈之事,重点仍放在明日御史台巡查上。
“此事当先禀明田大晖才是,下不为例。”林彦秋话音方落,年桦便面露难色:“回大人,此次巡查重在药圃与雪梨市易之事,皆是大人亲自主理。田大晖早有交代,此类事务皆请大人定夺后再行呈报。”
林彦秋闻言一怔,随即拱手致歉:“是本官错怪年主簿了。”年桦听得这声致歉,竟有些手足无措,连忙还礼:“是下官疏忽,未及详禀。”
“常听人说,官场最重颜面。”林彦秋轻抚案上镇纸,“如今看来,知错能改才是正道。”
待年桦退下,林彦秋见天色尚早,便唤上陈振与衙役王二,策马往新辟的官田行去。时值仲夏,野草蔓生,远远望见纸匣坊与货栈的工地总算有了些人气。
“这百顷良田,岂能任其荒芜?”林彦秋攥紧马鞭,眉间皱起深深沟壑。
宴客之地选在桐城最负盛名的“醉仙楼”。临窗的雅间正对着秦淮支流,画舫灯火映得水波粼粼。受邀者不过三五人,御史台两位巡查御史并随行书吏,再就是李知府、柳师爷及一名贴身长随。
席间李树堂一改公堂上的肃穆,身着靛蓝云纹直缀,执象牙箸为众人布菜。最是那沈女史被让在身侧,知府不时为其夹一箸鲥鱼脍,斟半盏梨花酿,殷勤得连柳安都暗自侧目。
明眼人都瞧得出,知府那双眼睛就像黏在沈佳宁身上似的。偏生这女史穿着月白交领襦裙,腰间蹀躞带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,更衬得冰肌玉骨。
沈佳宁岂会不知其中深意?自打进了御史台,这等眼神她见得多了。好在顶着“御赐金花”的名头,席间无人敢强劝。饶是如此,几轮下来也饮了约莫二两烧酒,玉面飞霞更添艳色。
酒过三巡,柳师爷击掌唤来乐班,笑道:“诸位大人何不赏舞听曲?”御史台众人自是熟稔此道。沈佳宁本欲推辞,念及后续巡查还需府衙配合,只得按下心思。
雅间内檀香袅袅,歌姬们怀抱琵琶轻拢慢捻。沈佳宁独坐湘妃榻,李树堂执酒壶”恰好”踱至身侧,不时低语些风物闲话。烛光映照下,但见女史醉后桃腮生晕,知府虽正襟危坐,眼角余光却总往那截雪白颈项飘去。
“沈编修何不邀我家大人共赏《霓裳》?”柳安忽然近前。沈佳宁见推脱不得,只得起身福礼:“妾身舞技粗陋,还望大人海涵。”李树堂捋须笑道:“本官不过附庸风雅,怎敢与临安才女论舞。”说罢亦离席。
二人于红氍毹上随乐而动。李树堂到底顾忌御史台身份,始终保持着三寸距离。忽一阵穿堂风过,沈佳宁袖中幽兰暗香袭来,知府不觉手上加力,随即惊觉失态:“唐突佳人了。”
这番致歉倒让沈佳宁讶异。细观眼前男子:绯袍玉带气度雍容,谈吐间更显胸有丘壑。比起那些轻浮公子,这般沉稳反倒令人生出几分敬意。
“大人多虑了。”沈佳宁浅笑应之。因这插曲,二人间距似近了些。李树堂虽非善舞,却也能踏准宫商,期间不时以诗文相询,既不失礼又显风雅。曲终时知府从容作揖,回座后亲自为其斟上冰镇酸梅汤,俨然君子之风。
沈佳宁本是渝州人士,父亲原在织造局任小吏,母亲在官绣坊做绣娘。及至她及笄之年,父母双双被裁撤,家道中落。生计所迫,她只得断了与寒门书生的姻缘,委身于一位同科举子。
岂料那人薄幸,竟欲以她为晋身之阶。幸得齐家小姐怜惜,暗中周济,方免于沦为权贵玩物。
此刻李树堂的温文尔雅,如春风化雨般沁入心脾。沈佳宁未觉自己唇角笑意渐深,只觉与这儒雅知府言谈甚欢。他博古通今,言谈间尽显宦海沉浮的智慧,这是她在终日为柴米奔波的父母身上,在那个利欲熏心的举子身上,都未曾感受过的。
至于林彦秋...沈佳宁轻抚腕间玉镯,那个青衫书生的身影,终究是锁进了记忆深处的朱阁。
亥时三刻,李树堂忽起身告辞。虽言“诸位尽兴”,众人却都识趣地随之散去。沈佳宁望着那袭渐远的绯色官袍,竟生出几分意外之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