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衣而卧,一觉睡至日上三竿。腰间传信铜铃响个不停,取出一看,竟有十余封未读。最紧要的是年主簿的急信:
“林大人,巡城司已将您的马车送回,现已修葺如新。”
林彦秋暗忖:这些人倒是勤快,休沐日也不得闲。正欲回信,又见年主簿续道:“田大晖提及为您选个书吏之事,待您回衙再议?”
他不由失笑,这些时日竟忘了此事,遂提笔回道:“你先物色着,待我回去再定。”
林彦秋搁下传信竹筒,翻检间忽见按察使王晨的急件,心头一凛,连忙取出笔墨回信:
“王大人急召,下官惶恐。不知有何要务?”
不多时回信至:“若未用膳,可来寒舍一叙。”附有府邸方位。
林彦秋急忙整冠束带,雇了顶青布小轿赶往王府。朱漆大门前铜环轻叩,开门的是一位四十许的妇人,眉目慈和。
“下官见过夫人。”林彦秋长揖到地。
“可是林县丞?快请进。”妇人侧身相迎。
穿过影壁,见王晨正立在书房檐下。待林彦秋换好木屐,方笑道:“书房叙话。”
“下官参见大人。”林彦秋又行一礼。抬眼打量这书房:三面书架环列,紫檀案几上摆着西洋自鸣钟,青玉笔洗旁堆着卷宗。最显眼的是张花梨木棋盘,黑白子犹自未收。
王夫人奉上云雾茶后悄然退下。待门扉合拢,王晨抚须道:“昨夜之事,墨卿贤侄可觉蹊跷?”
林彦秋心头一跳,恭声道:“请大人明示。”
王晨捻须轻笑:“区区斗殴之事,何须惊动两位堂官?宋大人这是慌了神啊!”
林彦秋正襟危坐,双手扶膝,目光恭敬地望向这位上官。王晨端起青瓷茶盏,慢条斯理道:“此事涉及朝堂之争,你且莫要多问。”他忽的话锋一转,“宋远道既已升任布政司右参政,却还抓着刑名之事不放...”话到此处戛然而止,转而告诫:“贤侄今后当谨言慎行。纵有经天纬地之才,若时常惹出事端,上官难免会有微词。”
见林彦秋面露困惑,王晨意味深长地补充:“不过昨夜之事,原非你之过。今晨本官已向县丞大人陈明。”
“不知县丞大人...”林彦秋试探着问道。
王晨但笑不语,只是用茶盖轻刮盏沿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窗外竹影婆娑,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。
王晨轻抚茶盏,淡淡道:“县丞大人统揽全局,自有考量。何晋财毕竟是七品武官,按例当由提刑按察使先拟处置条陈,再交堂议定夺。”他起身掸了掸锦袍,“明日恰逢朔望朝参,想来会有定论。先用膳罢。”
席间珍馐罗列,林彦秋却食不知味。膳毕告退时,王晨只是含笑颔首,未再多言。
走在青石板街上,林彦秋反复揣摩其中深意。若巡城司仍是宋远道旧部把持,新上任的严按察使岂非形同虚设?想到此处,他忽觉豁然开朗,又不免苦笑,自己怕是又被人当枪使了。
再思及工部那份道路勘验奏折,林彦秋额角沁出细汗。若借刘坤案牵连某人,届时李文杰该当如何自处?纵不被贬谪,怕也只能俯首听命。
那些新调任的沧山县佐贰官,当真只是寻常人事更迭?焉知不是为他人腾位?
这一场因斗殴引发的朝堂暗涌,此刻想来,自己在沧山县的定位倒是恰如其分。暮色中,他整了整腰间玉带,忽然觉得这秋风格外凛冽。
朔日清晨,林彦秋刚至衙署,便见年主簿候在廊下,身后跟着个青衫书生。
“大人晨安。”年主簿拱手道,“此乃去年及第的郑秀才,文采斐然,品性敦厚。”
林彦秋微微颔首,引二人入内。落座后,那年青秀才始终垂首盯着青砖地,手指不安地绞着衣带。
“少年才俊,不若先下州县历练?”林彦秋轻叩案几。年主簿会意,领着神色黯然的郑秀才告退。
年主簿此番荐人,本意是寻个初入仕途的白面书生,好比素绢好作画,新人易调教。
然林彦秋自有计较,他这般年岁的官员,正需个老成持重的师爷在侧。要的是那等能察言观色、处事圆融之人,在细微处稍加提点便心领神会。他自己尚在历练,哪有闲工夫从头教导个生手?
这道理,就如同新扎的竹筏经不得风浪,总要那些经年浸水的老木头,方能在这宦海沉浮中稳得住舵。
约莫半炷香后,年主簿独自折返,奉上一卷名册:“此乃合宜人选,请大人过目。另,辰时三刻有堂议。”
“有劳了。”林彦秋展卷细观。年主簿听得这声“有劳”,先是一怔,继而面露欣慰,躬身退下。
林彦秋细细翻阅年主簿呈上的名册,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叫“陈振”的名字上。年二十九,本地人士,曾在上马乡任书吏一载,后调至府衙文书房当差五载,现领从九品俸禄。
看到这五年冷衙门的经历,林彦秋不由会心一笑。这般历练,纵是块顽石也该磨圆润了。
思忖片刻,他决定先见见此人。见时辰尚早,便摇动案头铜铃,唤来差役:“去文书房传陈振来见。”
说起这陈振,原也是个人才。当年在上马乡时,因政绩斐然险些擢升,却因一件小事开罪了上官,被贬至府衙做个抄写文书。寒窗铁砚,一坐就是五载春秋。
人生能有几个五年?按乡里虚岁算,今年已是而立之年。这五载冷板凳,让他尝尽世态炎凉,也曾想过挂冠而去,终究还是咽下这口气,谨小慎微地熬到了今日。
这日寅时三刻,陈振如常第一个到文书房。他挽起青布衣袖,先拭净案几,又去井边打来清水,待同僚们陆续到值时,砚台里的墨都已研得浓淡适宜。
晨钟刚响,就见年主簿来唤邻桌郑书生。陈振心头一刺,谁不知这是在为林县丞物色幕僚?满屋子谁不眼巴巴望着这差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