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时,郑书生垂头丧气地回来。陈振见状,反倒舒了口气。正想着昔日得罪的上司已下狱,这苦日子该到头了,忽见发妻金氏慌慌张张出现在廊下。
陈振忙整了整幞头迎出去。金氏姿色平平,是当年县学的同窗,如今已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。
“娘子怎来衙门了?”陈振压低声音。
“阿弟的驴车被巡城司扣了!”金氏急得直跺脚,“说是要罚五两银子,他舍不得,非要你去找门路。”
陈振闻言皱眉:“我哪认得巡城司的人?”
金氏顿时拉下脸来:“前世造孽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!”说罢甩着帕子就走。陈振气得脸色铁青,正撞见年主簿从值房出来。
“陈书吏,随我去见林大人。”年主簿笑眯眯地招手。
陈振一时恍惚,连忙拱手:“遵命。”
随年主簿穿行在回廊间,陈振忽觉浑身气血上涌,掌心沁出涔涔冷汗。他忙暗调气息,借着宽袖遮掩,在青布直裰上拭了拭手,又趁年主簿不备,用力搓了搓面颊。
“定神!务必要定神!”
年主簿在朱漆门前驻足,叩门时回头温言道:“莫要惶恐,林大人最是平易。”陈振微微颔首,长舒一口气,五载沉浮恍如过眼云烟。
“年主簿,这位便是陈振?且稍坐。”林彦秋从案牍中抬头,目光如炬。年主簿会意,瞥了眼铜壶滴漏,低声道:“林大人,距堂议还有三刻。”
林彦秋执笔的手顿了顿,笑道:“晓得了。”
待年主簿退出值房,林彦秋这才搁下朱笔,隔着紫檀案几细细打量眼前之人。陈振虽身着半旧的靛蓝直裰,却浆洗得挺括平整,想是家中必有贤内助。
林彦秋移步至客座,含笑问道:“陈书吏以为,本县当前最紧要的政务为何?”话音未落,但见陈振胸口微微起伏,却又很快平复。
不过片刻,陈振便稳住心神,拱手道:“此等大事,当由堂尊定夺,下官岂敢妄议。”
林彦秋执起青瓷茶盏,温言道:“不妨以友朋之谊,闲谈一二。”
陈振略一沉吟,缓声道:“下官以为,当务之急有二。”言罢稍作停顿,神色渐趋从容,继而侃侃而谈:“其一自是府尊重视的药圃之事,这个不必赘述。其二...”他整了整腰间玉带,“当召集各房司八品以上属吏,申明考绩之法,严查怠政之罪。”
说到此处,陈振抬眼望向林彦秋,眉宇间已现出几分笃定。
林彦秋闻言起身,轻叩案几道:“且拟个详陈来。”陈振即刻长揖告退,转身时衣袂翻飞如蝶。
甫一合上朱漆门扉,陈振顿觉背生冷汗。见廊下无人,疾步至净房,掬起铜盆中的冷水连泼数把。待心神稍定,他望着水中倒影,暗暗攥紧了拳头。
县衙不大,林彦秋到任后的作为,众人都看在眼里。关于这位年轻佐贰官的背景,衙门里传言纷纷,但有一点确凿无疑,此子前程不可限量。陈振深知,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遇,断不能错失。
林彦秋整了整乌纱帽,前往议事厅。今日堂议气氛融洽,新到任的几位佐官皆无争权之意,田大晖更是全心扑在沧山县民生大计上,与杜县令配合无间。
议毕,杜北丰匆匆赶往府城。林彦秋独坐值房,细思陈振所言,暗赞此人确有见地。正沉吟间,年主簿疾步来报:“明日辰时,各乡里正齐聚县衙议农桑之事。”
林彦秋会意,这是要他主持大局,遂道:“让陈振拟个条陈来,酉时前呈阅。”
年主簿领命而去。林彦秋埋首翻阅药圃文书,不觉金乌西坠,已是散衙时分。
林彦秋舒展筋骨,正欲离衙,忽闻传信铜铃急响。方俊琪的传信写道:“林大人,省府驿丞将至我县采风,下官已拟好接待条陈,稍后差人送至。”
林彦秋略一沉吟,回道:“此番采风,府尊大人极为重视,或要亲临。”此言意在提醒方俊琪早做准备。
方俊琪会意:“下官必当尽心。”
刚搁下竹筒,信鸽又响。柳主簿急报:“省府驿丞已动身,今夜便到。”
林彦秋暗忖来得真快,笔下却道:“有劳柳主簿费心安排。”言下之意,这出风头的事自然要先让给府尊大人。官场惯例,彼此心照不宣。
林彦秋方踏出值房门槛,便见祝知礼鬼鬼祟祟地躲在廊柱后。瞧见林彦秋,他立刻堆着笑凑上前:“林大人,下官有要事禀报。”
林彦秋强忍踹人的冲动,压低声音道:“刑名之事,该寻严按察使才是。”
祝知礼知他作态,低声道:“府城传来消息,午膳时细说。”二人遂寻了家僻静酒肆落座。
“今晨堂议,严按察使奏请处置何巡检一案。”祝知礼斟着浊酒道,“李知县出面调停,最终议定将其调往钦天监任闲职。”
林彦秋抿唇轻笑,心知这是李文杰与李树堂这两个外放官员联手了。想来巡城司中,很快便会安插更多他们的人马。作为本地势力的代表,宋远道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。
“府城之事,非你我该操心。”林彦秋举箸夹菜。
祝知礼却笑道:“如今坊间都传,招惹谁也别招惹小林大人。您这煞星之名,可是坐实了。”
林彦秋皱眉:“荒谬!”
“玩笑罢了。”祝知礼举杯,“不过严按察使接下来,怕是要大动干戈整顿巡城司了。”
“少操这些闲心。”林彦秋笑骂,“好生治理沧山县,过两年你我同坐堂议才是正经。”
两只粗瓷酒盏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相碰。
一盏浊酒下肚,祝知礼抚着酒盏叹道:“愚兄不比贤弟,在这公门之中已是僭越。若非家严调任江南道虞部,府城诸公怎会赏我这个甜枣?能在沧山县安稳度过五载,混个升迁便是万幸。”
林彦秋闻言自省,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?二人相视一笑,林彦秋举杯道:“事在人为。”
膳毕出得酒肆,却见陈振与一青年在门前徘徊。林彦秋正迟疑间,祝知礼已结账出来:“发什么愣?”说着大步流星往外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