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爹爹是大懒虫!睡懒觉!”小梁玉奶声奶气地指着梁卿尘,打破了沉闷。
梁诗宇赶紧哄道:“玉儿别闹,爹爹生病了,要多休息。等爹爹好了,让爹爹带我们去骑马射箭好不好?”
“好!”梁瑞也跟着妹妹拍起小手,稚嫩的声音驱散了些许阴霾。
梁卿尘看着天真无邪的儿女,心头总算又涌起一股暖流,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。
为了他们,为了这个家,他舍弃了悦妍……这安稳幸福的表象,是用什么换来的?
他几乎又要被那灭顶的悲恸淹没。
“好了,”老开王苍老而沉缓的声音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卿尘醒了,看着也无大碍,都别围在这里了。让他静静。清荷,带孩子们出去歇息。诗宇,你也去。”
世子妃还想说什么,被老开王一个眼神止住。
沈清荷温顺地应了声“是,王爷”,抱起梁玉,牵起梁瑞,又担忧地看了梁卿尘一眼,才带着孩子们和梁诗宇退了出去。
世子妃虽有些不情愿,也只得跟着离开。
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老开王、捻着念珠仿佛置身事外的梁启明,以及躺在床上心乱如麻的梁卿尘。
老开王的目光从梁卿尘脸上移开,落到梁启明身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和无奈,最终又落回梁卿尘脸上,眼神锐利如鹰。
“说吧,怎么回事?”老开王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字字千钧,“仅仅是累?累到能在自家院子里当众晕厥?”
他顿了顿,浑浊的眼底是洞察世事的精明,“皇帝刚点了你的名,让你代表开王府随军出征,这是多大的‘体面’?多少人看着!你这突然一倒……”
梁启明捻念珠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,空洞的眼神也聚焦了一下,看向梁卿尘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
梁卿尘心头一紧。
王爷爷果然起疑了。
他垂下眼睑,避开那审视的目光:“祖父……孙儿……孙儿只是想到即将远行,北境凶险,家中老幼……一时忧思过重。”
这个借口苍白无力,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。
“忧思?”老开王冷笑一声,那笑声里是沉甸甸的忧虑,“忧思就能让你失魂落魄到那种地步?卿尘,你当祖父老眼昏花了?你回来时的样子,跟丢了魂似的!皇帝的心思,你我都清楚。他点名让你去,是历练?是恩宠?那是把我们开王府架在火上烤!把你丢进北境那潭浑水里!陈明做监军,藩王子弟随军……这一桩桩一件件,哪件不是透着算计?我们开王府,现在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一片叶子!”
老开王越说越激动,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,指节发白:“你父亲这个样子……整个王府的担子都在你肩上!你是王府未来的顶梁柱!在这个节骨眼上,你必须撑住!
不能有半分闪失,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!你今日这般失态,消息传出去,传到皇帝耳朵里,他会怎么想?一个‘忧思过重’就晕倒的王府继承人,如何担得起重任?会不会觉得我们开王府……是在故意推脱,心怀怨怼?”
梁启明听着父亲的话,捻念珠的动作越来越快,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也翻涌起一些浑浊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,最终又归于沉寂,只剩下更深的麻木。
梁卿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。
老开王的担忧是对的。
皇帝的猜忌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。
他今日的崩溃,无疑是授人以柄。他艰难地开口:“王爷爷教训的是,是孙儿……失态了。孙儿知错,定当……”
话未说完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,紧接着是小厮带着慌慌张张的喊声,穿透了门板:
“王爷!世子!大公子!宫里……宫里来人了!传旨的风鸣卫……到……到前厅了!让阖府上下……速去接旨!”
屋内的三人脸色骤变。
老开王猛地站起身,身形晃了一下,梁卿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,梁启明捻念珠的手也僵在了半空。
皇帝,旨意来得如此之快?是福是祸?
“快!”老开王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,“启明,扶我!卿尘,能走吗?走!接旨!”
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无论旨意为何,开王府都不能再露破绽了。
梁卿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,梁启明如梦初醒般,有些笨拙地伸手扶住父亲。
祖孙三人,一个苍老沉重,一个麻木恍惚,一个心神俱疲,互相搀扶着,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下仪容,强撑着向王府前厅赶去。
前厅里,阖府上下,连同刚刚离开的沈清荷、世子妃、梁诗宇和孩子们,都已惶恐不安地跪伏在地。
一位神情肃穆的风鸣卫手捧明黄卷轴,立于厅中,眼神淡漠地扫视着匆匆赶来的开王祖孙三人。
“开王府王孙梁卿尘,接旨——”
雄浑的嗓音划破了王府压抑的寂静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北境军情有变,为策万全,原定即日开拔之北征大军,出征之期暂行押后,待朕另行诏令。着刘老将军部原地整备,吏部侍郎陈明及诸王族子弟,亦暂留京中待命。钦此。”
旨意宣读完毕,厅内一片死寂,落针可闻。
推迟出征?
老开王叩首谢恩,接过圣旨的手微微颤抖。
不是问罪,不是催促,竟是推迟?这比任何旨意都更让人心惊肉跳,什么意思?皇帝在想什么?北境军情有变?什么变?
传旨的风鸣卫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去。
王府众人面面相觑,惊疑不定。
世子妃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和不解,沈清荷则松了口气,至少丈夫暂时不用走了。梁诗宇抱着孩子,也是一脸茫然。
老开王挥挥手,示意众人散去。
他紧紧攥着那卷明黄的圣旨,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他带着梁启明和梁卿尘,沉默地回到了梁卿尘养病的房间。
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老开王将那卷圣旨重重地拍在桌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他盯着梁卿尘,眼神有些锐利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寒意:
“看到了吗?推迟了!什么北境军情有变?我看是京城要变天了!”他喘了口气,浑浊的眼睛里是深深的忌惮,“这些日子,京城内外,鬼害袭击频发,闹得人心惶惶。那些东西,神出鬼没,专挑阴煞之地、人心浮动之时下手……寻常官府捕快根本束手无策!”
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梁启明和梁卿尘,尤其在梁卿尘脸上停留:“这背后,怕是轮回宫那些妖邪作祟,近日已经有些风声了,前些日子连长公主都差点遇害了,这才让上位重视起来,几方势力,包括轮回宫,他们怕是都在在和碎渊盟斗法,京城,就是他们的战场,皇帝推迟大军出征,恐怕也是忌惮后方不稳,更怕……怕这潭水搅得更浑!”
老开王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无比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死死盯着梁卿尘:“卿尘,你给我听好了!无论你之前和碎渊盟有过什么牵扯,交情多深,从你退出那一刻起,就什么关系都应该要没有了,如果你还和里面的那些人有联系,最好立刻断掉,和这些人不要产生任何关系了,一丝一毫都不能再有!”
他走近一步,枯瘦的手抓住梁卿尘的肩膀,力道大得惊人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:“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!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绝地,我们开王府,现在自身难保,经不起任何风浪了,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!一步踏错,就是万劫不复!你,还有你父亲,还有这一大家子人……都给我离那潭浑水远远的,听到没有?!”
梁卿尘的肩膀被抓得生疼,他看清楚了王爷爷眼中那份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和警告,张了张嘴,最终只能垂下眼帘,低声应道:“是,王爷爷。孙儿……知道了。”
他答应得干脆,声音平静无波。
然而,在他低垂的眼帘深处,在无人可见的心底,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碎渊盟……梁沐云虚弱却坚定的脸孔在脑海中闪过……还有,那个永远梳着可爱丸子头,像一团火照亮过他最黑暗岁月的姑娘……
断干净?
那些并肩作战、生死相托的日子,那些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却让人热血沸腾的理想而挥洒的汗水与热血……还有,那个用生命和全部情意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身影……怎么可能断得干净?
王爷爷的警告如同沉重的枷锁,锁住的是他的身体和嘴巴。
可那记忆,那刻骨的疼痛,那无法偿还的债……早已融进了他的骨血,成了他心口永不愈合的伤疤,在每一次心跳中,无声地呐喊。
他答应着,心里却无比的混乱和摇摆,不自主的想起了玄微子给他的玉佩,有些因果,一旦沾染上,还有办法真正抽身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