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末,王凝之将迁都的事交给郗超,启程回洛阳。
与地方州郡的官员不同,旧都建康的各级官吏在新朝建立的时候,便大多失去了原有的位置,因为王凝之早已在洛阳重新组建了一套班底。
曾经位列中枢的这些官员想保住自己的位置,就得竞争上岗了,毕竟位置就那么多,洛阳朝廷不可能照单全收。
王凝之并不太在意这些往日里高贵的清官,除了像陆纳和王雅那样的重臣,其他人就算不想去洛阳,他也乐得不管。
御驾之上,王凝之面前的几案,摊放着郗超递上来的建康官员名册和朱序送回的关中最新军报,但他的眼神飘忽,没有停在文书上面。
离开洛阳时,他还是周王,等返回时,他已是大周天子。
做了皇帝,王凝之便不能再像以往那样,一路快马加鞭,日夜兼程了,天子自有天子的威仪。
高高在上的皇位,是他施展抱负的舞台,却也是困住他的一道枷锁。
所以沿途走走停停,接待了诸多地方官员之后,天子的仪仗才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洛阳。
寒风吹彻,洛阳又下雪了。
马车之中,炭火烧得正旺,厚实的车帘挡住了外间的严寒。
王凝之正在翻阅洛阳送回的文书,苻融返回长安后,秦国如约将都贵的家人送至华阴,并同意晋人收殓阵亡在冯翊郡的晋军骸骨。
王殊将此事交给潼关的刘裕办理,让他出兵护送,分批将将士们的遗骸运送回洛阳,到邙山立碑安葬。
正在思考之时,王凝之听见外面传来的欢呼声。
亲卫在车外低声报道:“陛下,洛阳官员和百姓出城相迎,在道旁恭候。”
王凝之掀开车帘,一股寒意扑面而来,他定睛看去,白茫茫一片中,官道的两侧,不少百姓拜倒在地。
他们各自喊着口号,对王凝之表示自己的拥护。
远处,王殊带着洛阳官员同样在雪中等候,仪仗鼓乐,井然有序。
王凝之收拾好心情,推开车门,来到车夫的边上。
御驾很大,前面的车夫位置足以容下数人,但王凝之出来后,两名车夫快速跳下车,一左一右地扶着车辕前行。
六匹良驹在车夫的牵引下,放缓脚步,以免御驾颠簸,让车头的王凝之站立不稳。
看到王凝之现身,百姓们的欢呼声更高了,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,在空中经久不散。
王凝之对着百姓们挥手,让卫队招呼众人起身,随他一道进城。
雪地里寒气逼人,寻常百姓过冬,也就多裹了几层麻衣,根本抵御不了,所以不可久待,王凝之没多说什么,带着大家一起来到官方的迎接队伍面前。
鼓乐齐鸣,王殊带着洛阳官员们下拜行礼。
王凝之走下车架,来到众人面前,一身玄色的龙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。
他扶起儿子,又让众人起身,说道:“天寒地冻,一切从简,大家这就随我入城。”
王殊低声道:“百姓们是自发来的,不是我们组织的。”
王凝之点点头,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脸热切的百姓们,说道:“一会我先回宫,你安排他们喝些热汤,用些饭食,不要怠慢了,另外,告诉官员们,我明日会在宫中设宴招待。”
王殊一一记下,退到一旁,让开进城的道路。
王凝之与众人寒暄几句,便重新登上御驾,返回宫中。
沿途一片欢腾,御道的两侧,各式的灯笼装饰挂满了屋檐和枝头,百姓们在路旁恭迎他们的新君。
这次的改朝换代,王凝之准备良久,中枢早就被他掏空和掌控,地方上的封疆大吏,大多是他的旧部,就算不是他的死忠拥趸,也是大势所趋下的顺水推舟之人。
所以不管是建康还是各州郡,在禅让这件事上,都显得无比平静。
洛阳的情况不同,这里早就是周国的领地,王凝之受禅称帝,洛阳再次升级,此地的百姓只会觉得与有荣焉。
在亲卫的护卫下,王凝之站在车外,和洛阳的百姓微笑示意,御驾缓缓而行,进入皇宫。
宫殿内,暖风熏人,几碟小菜摆在案上,香气四溢,一旁的小火炉上热着佳酿,热气蒸腾而起,咕噜作响。
谢道韫正在招呼侍女们准备衣物,门帘掀起,王凝之快步走了进来,在门口解开大氅,笑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
宫中的侍女和内侍们纷纷行礼。
谢道韫上前,看着身着玄色龙袍的王凝之,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王凝之看了她一眼,怪道:“怎么,换了身衣裳,就不认识我了?”
谢道韫笑着摇摇头,上前帮他脱下龙袍,递给一旁的侍女,说道:“毕竟不一样了。”
王凝之换上一套家居的锦袍,到案前坐下,“现在一样了。”
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。
谢道韫让众人退下,问道:“阿奴怎么没回来?”
“官员和百姓出城迎我,我让他留下招呼,这会不回来,”王凝之喝下一杯热酒,长吐一口气,“今日我得好好休息下,明日再设宴招待洛阳的文武官员。”
谢道韫看着他头顶的一点白色,以为是雪花,伸手去拂。
王凝之配合地低下头,却发现谢道韫的手停在了他的头上,随即明白了,笑道:“不是雪花,是白发吧。”
谢道韫收回手,没说什么,神情有些复杂。
王凝之替她倒上一杯酒,取笑道:“我的两鬓不是早就白了,如今不过又多了些,你就觉得我老了啊。”
谢道韫饮下一杯,叹道:“近来想起很多往事,原来一晃,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。”
“倒也没有虚度,”王凝之笑道:“忙忙碌碌,走到今天,总算对得起这一路的付出。”
换做以往,谢道韫肯定会嘲笑一番,鄙夷王凝之登上皇位就一副意得志满的样子,但今日,她显得比王凝之还要感慨万千。
“人不怕忙,就怕闲,最近思来想去,一方面为你、也为我自己感到欣慰,另一方面,又时常感到迷茫。”
王凝之理解地点点头,笑道:“是不是觉得已经完成了改朝换代,天下又一统在即,有些失去了方向?”
谢道韫想了下,“好像是,感觉走了一段很长的路,现在终于到终点了,高兴之余,又有些彷徨。”
王凝之笑着为两人斟上酒,“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世界还能怎么变好,所以失去了目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