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用度上,大帅府确实未曾短缺。
每月有固定的俸银、禄米,四季有帅府拨来的赏赐,绫罗绸缎、甚至珍玩古器,源源不断送入府中。
但曹太后深知,这一切的优渥,都建立在绝对的顺从之上。
府中大小事务,名义上由她掌管,实则都被那位王官人和他手下的管事们安排得妥妥帖帖。
就连当初从兴庆府带过来在身边伺候的宫女、内监,也逐步被换掉,没剩几个了,虽然表面上一个个低眉顺眼,嘴巴却严实得很。
这日,大帅府又按例赏下中秋节的节礼,除了常规的月饼、瓜果、宫灯,还有几匹新进贡的苏杭软烟罗,颜色娇嫩,适合做年轻男子的春衫。
府中内侍尖着嗓子唱完赏单,曹太后领着李仁孝谢恩。
起身时,她瞥见那内侍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李仁孝身上那件半旧的湖绸直裰,虽未言语,那意思却明白:侯爷的衣裳,该换新的了,要符合身份,更要符合“时宜”。
李仁孝却似乎并未察觉这些微妙之处,他的兴趣更多被一同赏下的一套新巧的九连环和一本新刊印的《西京梦华录》所吸引。
他摆弄着九连环,又翻看那本记录汴梁风物繁华的书,对曹太后说:“母后,书中说渭河紫金城店铺林立,甚是繁盛,东城中山街的上元灯会更是彻夜不休,我们……何时能去看看?”
曹太后心中一涩,面上却温和笑道:“大帅恩典,许我们安居府中,已是殊遇。外面人多眼杂,还是府里清静。”
她无法告诉儿子,他们每一次出行,都是经过严密计划和监视的“展示”,而非真正的游玩。
李仁孝眼中掠过一丝失望,但很快又被书中的描述吸引,喃喃道:“总有一日,我要亲眼看看那鳌山灯海……”
曹太后看着他沉浸在《西京梦华录》里的侧脸,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这座侯府,用富贵和文明,为他编织了一个温暖而安全的茧,正一点点地将那只可能忆起西北风沙的雏鸟,彻底驯化成一只欣赏金丝笼的雀儿。
西北某处不为人知的羁押地,仁多保忠的处境与汴梁的“归义侯”形成了残酷的对比。
他的居所是一间简陋的土屋,除了一榻、一桌、一灯,别无长物。只有一个老亲卫陪着他。,
窗外是高耸的土墙,隔绝了视线,也隔绝了季节变换的消息。
看守他的兵卒换了几茬,从最初的警惕到后来的麻木。
仁多保忠每日的生活极其规律:清晨起身,对着墙壁静坐;上午阅读唯一被允许的书籍——一本汉文的《孝经》;下午在方寸小院里踱步;晚上则早早熄灯。
他拒绝与看守交谈,也拒绝回答任何关于西夏旧事的问题。
刘錡后来又派人来过两次,一次是来问他是否愿意去咸阳与旧主“团聚”,一次是带来他某个孙儿在安置地病逝的消息。
仁多保忠听完,只是沉默地挥退了来人,脸上看不出悲喜,只有一种被风干了的坚毅。
他的身体在长期的幽禁和心绪郁结中,渐渐垮了下去。
咳嗽日益频繁,饭量锐减。
军中派来的医官诊过,只说是“忧思伤脾,郁结于心”,开了几副疏肝解郁的汤药,可仁多保忠拒绝服药,效果寥寥。
这年深秋,土屋外最后几片树叶也落尽了。
仁多保忠再次染了风寒,这次来得格外凶猛,高烧不退,意识时常模糊。
昏沉中,他有时会喃喃念叨几个旧部下的名字,有时又会用西夏语低吟一首古老的战歌,声音破碎而模糊。
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油灯如豆。
仁多保忠忽然清醒了片刻,挣扎着坐起身,示意守在门口、因久无动静而有些打盹的老亲兵近前。
老亲兵凑过去,只听他气息微弱地说了几个字,似乎是一个地名,又像是一个人名,含混不清。
随后,他长长吁出一口气,身子向后一仰,倒在榻上,再无生息。
老亲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,红着眼摇了摇头,默默退了出去,将仁多保忠的死讯禀报给了院外看守的西军士兵。
至死,仁多保忠都未曾向征服者低下他的头颅。
他的死,悄无声息,如同荒野上的一棵枯草,在某个风雨之夜悄然折断。
消息被层层上报,最终以一句“前西夏枢密使仁多保忠,于某地病故”的简报文牍,送到了刘錡的案头。
刘錡看完,将文牍置于一旁,未作任何批示。
他走到窗前,看着外面开始飘落的雪花。
仁多保忠的固执,在他意料之中。
这种人的死亡,某种意义上,比活着更让旧势力彻底绝望。
这是一种精神的倒塌。
而在边境屯田的药乜鬼名,已经被王营长提拔成了番兵队正,手底下也管着百十号人,此刻正和同伴们一起抢收最后的秋粮。
天气骤冷,听说北边的鞑靼人又开始不安分了,经常越境骚扰劫掠。
他现在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,经常和王营长聊天,听他说,边军那边已经和越境的鞑靼人发生了几次小规模冲突,还死伤了几个士兵。
王营长让他们抢收秋粮,也是担心鞑靼人突袭抢粮。
他在田里挥汗如雨,心里盘算着等军饷发下来,能不能托人捎点钱回去,虽然来到堡寨已经两年,他不知道巴贲丁弩是不是还在野羊沟,是否还记得他曾经有一个叫药乜鬼名的亲兵。
他的世界,早已缩小到了脚下的这片土地,他心里所要考虑的,只有即将到来的寒冬。
咸阳的侯府内,李仁孝正跟着陈学士学习《春秋》,读到“尊王攘夷”处,他朗朗上口,神情专注。
曹太后坐在隔壁佛堂,敲着木鱼,诵经声单调而绵长。
一场秋雨敲打着琉璃瓦,寒气透过窗缝渗入。短短两年,有人已在温水中忘记来路,有人则在孤寂中坚守至死。
历史的尘埃,就这样无声地覆盖了又一层。刘錡的策略,在时间的流逝中,正以一种近乎自然的方式,收获着它的成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