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途漫长。
李仁孝起初还对窗外的风景十分好奇,指着远处的山,路过的集镇问东问西。
但日复一日,看到的都是陌生的汉地景象,听到的都是听不懂的方言,他渐渐没了兴致,开始蔫蔫的,有时会无端地发脾气,摔打东西。
曹太后只是默默收拾,或是把他搂在怀里,哼唱起一首旋律古老哀婉的党项歌谣,歌声低沉,婉转幽回。
每次她哼唱,车外的骑兵都会稍稍放慢速度,似乎也在聆听这异族的、即将消失的尾音。
沿途驰道俱已修好,平整的水泥砖路面,让车队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,却并不觉得颠簸。
沿途地方迎来送往,礼仪周到,供给的饮食住宿也算得上精美舒适,可曹太后清楚地知道,自己和儿子是被展示的“战利品”,每一处停留,每一次接洽,都是在向天下宣告大夏国已经彻底终结。
就在曹太后母子离开兴庆府的同时,一处戒备森严的宅院里,仁多保忠正对着一盘残棋,独自枯坐。
他仍旧穿着西夏旧官服,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,却依旧平整。
院外是宋军士兵规律巡逻的脚步声。
刘錡亲自来过一次,没有劝降,只是闲谈般说起了对夏国宗室的安排,说了对李仁孝母子的“优待”,也隐约提到了其他宗室的下落,分散安置,赐予虚衔,荣养起来。
仁多保忠始终沉默,直到刘錡临走时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干涩:“刘帅好手段。不杀一人,而灭一国。”
刘錡在门口停住脚步,没有回头:“保忠公,活着,总比死了难。尤其是心还活着,更难!”
院门沉重地关上。
仁多保忠盯着棋盘,沉默良久,拿起一颗写着“帅”的棋子,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字迹,然后,轻轻将它倒扣在了棋盘上。
长安城的繁华,让久居边陲的李仁孝看得眼花缭乱。
他们最终没有进皇城,而是被安置在咸阳城南的一座府邸。
朱门高墙,亭台楼阁,甚至还有刻意仿造的两间西夏风格的暖阁,里面摆放着一些从兴庆府运来的旧物,试图营造一点“乡情”。
府门匾额上是李椿年手书的“归义王府”四个金字。
没有任何仪式和宣告,也没有预想之中的各种喧嚣和嘲弄,这让曹太后稍稍放下了心。
只是从此,再也没有西夏皇帝,只有归义王李仁孝。
生活似乎瞬间安适下来。
衣食住行有专人打理,规格远超寻常富贵人家。
大帅府还派来了儒士做“侍讲”,每日教李仁孝读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。
孩子聪明,学得很快,没多久就能用带着点西北口音的汉语背诵诗文。
曹太后则刻意引导他适应宋人生活,饮食、衣着、礼仪,都慢慢向汉俗靠拢。
她希望儿子彻底忘记过去,平安富贵地过完这一生。
但这安宁背后,是无形的墙。
府中仆役,十有八九是影阁安排的人,眼神里透着精明。
侯府四周,总有便装的逻卒转悠。
他们出府需经奏请,且有专人“陪同”。
所谓的“恩宠”,是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。
这日,李仁孝在院子里玩耍,不小心摔了一跤,磕破了膝盖,哇哇大哭。
一个老内监慌忙要去抱他,却被新来的汉人嬷嬷拦住:“王爷金贵,让奴婢来。”
嬷嬷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哄着,手法熟练地上药包扎。
李仁孝渐渐止了哭,却下意识地用党项语喊了一声“嬷嬷,疼”。
那嬷嬷愣了一下,随即用汉语柔声道:“王爷,要说不怕,不怕。”
她轻轻拍着他,哼起的是一首软糯的江南童谣。
曹太后站在廊下,远远看着,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从兴庆府带出来的、刻有西夏文字的玉佩,指尖冰凉。
她看到儿子在汉人嬷嬷的怀里渐渐平静,似乎已经开始忘记母语的安慰。
一种比亡国更深的寒意,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。
而在遥远的西北边境,药乜鬼名刚领到这个月的饷钱,虽然微薄,却是实实在在的钢币。
他听到同营的宋兵闲聊,说咸阳城里如今住了个西夏的小王爷,小日子过得比他的皇帝老子还舒服。
巴贲低低地“哼”了一声,继续低头磨他的砍柴刀。
谁当皇帝,谁当王爷,对他这样的小卒来说,远不如手里这把磨快的刀实在。
天快要冷了,得多准备些柴火。
刘錡在兴庆府的帅府里,收到了咸阳的密报:“归义王府一切如常,小王爷汉话精进,已渐忘旧语。”
他合上文书,走到窗边。
外面,春草已绿,几个归顺的党项部落头人,正恭敬地等候在外,准备向他禀报春耕事宜。
归义侯府的春秋,是以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节奏更替的。
院中的海棠开了又谢,廊下的燕子来了又走,但对于生活在高墙内的曹太后和李仁孝而言,时间仿佛被这精致的牢笼所困,日复一日,难有新鲜痕迹。
李仁孝,如今在官方文书上被称为“归义王”,原本带着西北风沙痕迹的面容,逐渐被汴梁水汽滋养得白皙清秀。
他每日的功课排得极满。
清晨即起,先是跟着帅府派来的教习嬷嬷学习宋人礼仪,行走坐卧,揖让进退,皆有严格法度。
起初他常因动作生硬或忘记步骤而被轻声纠正,那嬷嬷脸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,语气温和,却不容丝毫差错。
“王爷,袖口要敛起三分,过犹不及。”
“王爷,入门时,当先迈左足。”
“与人言,声气须平和,目光不可游移。”
这些细微的规矩,如同无形的丝线,一层层缠绕上来,将他孩童时代在兴庆府宫苑里奔跑嬉闹养成的疏阔性子,慢慢变成了时刻察言观色的拘谨。
礼仪课后,是汉儒授课的时间。
教授经史的是一位姓陈的老学士,学究气十足,讲解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时,喜欢引经据典,将忠君爱国、华夷之辨的道理揉碎了灌输进去。
李仁孝天资聪颖,记性极好,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,也能写出工整的楷书,做出中规中矩的制艺文章。
陈学士捻着胡须,对曹太后夸赞:“王爷天纵奇才,假以时日,必为朝廷栋梁。”
曹太后总是微微欠身,道一声“先生费心”,心中却是一片冰凉。
她看着儿子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标准的宋人士子,言谈举止间,西夏口音已几乎褪尽,偶尔提及西北旧事,眼神里也只有一种听故事的茫然,而非故国之思。
她曾偷偷藏起几卷用西夏文书写的佛经,有时在夜深人静时翻阅,那扭曲的文字对她而言也已是半生不熟,更遑论从未系统学习过的儿子。
曾经在她眼里无比辉煌的大夏国,正在他的认知里,悄然退行为一个模糊的、属于“前朝”的地理名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