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御书房内。
跳跃的烛火,将景文帝略显疲惫的轮廓投在明黄的壁帐上,影影绰绰。
福禄公公垂手侍立在侧,呼吸放得极轻,生怕惊扰了龙椅上那位陷入沉思的九五之尊。
御案上,是陈阁老半刻钟前,才送过来的一摞新科考生的策论,堆在那里跟一座小山似的。
景文帝的指尖轻轻打在小山的山尖尖,只捻起了最上面的那一封。
那张,无疑就是今日第一场殿试的第一了。
景文帝缓缓将宣纸展开,笔迹风骨天成,锋芒毕露。
正是韩之序的。
不知道是不是福禄公公的错觉,他总觉得陛下似乎,轻呼了一口气。
景文帝唇角原本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此刻也柔和了下来。
朝着烛火的方向侧了侧,他开始审阅这份策论。
毕竟那个臭小子,信誓旦旦跟他保证过,再加上他对瑶儿的态度,可谓是人尽皆知了。
因此,起初他还带着一位帝王惯有的审度与考量。
可当“欲强国,先清吏;欲安民,先实仓”这十二个字映入眼帘时,他捏着纸张的指节,寸寸收紧。
福禄公公的眼皮颤了颤,悄悄将头垂得更低。
他看见,陛下的背脊,在龙椅上缓缓挺直,原本的倦意姿态消失得无踪。
而景文帝的视线,被那纸上字迹牢牢攫住,一个字一个字,看得极其缓慢,极其认真。
当读到“外患虽烈,实为皮癣之疾;内忧不除,方是心腹大患”时,他有些苍老的手指,开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叩击。
“叩,叩,叩......”
福禄公公只觉得自己的心跳,都快要随那叩击声一同跳动了。
他伺候陛下多年,当然看得出,陛下这是陷入了极深的思量,甚至是挣扎。
事实上,景文帝确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。
韩之序策论上所言的“内忧”,究竟是什么,他比谁都清楚。
镇南王府,那盘踞在南疆的庞然大物,何止是扎在大靖朝,更是扎在他心头!
拔不得,碰不得,却又日夜隐隐作痛。
终于,景文帝看完了最后一个字。
他没有立刻放下,而是将那薄薄几页纸,从头到尾,又反复品读了第二遍,第三遍。
一遍比一遍快。
很快,眼底只剩下难以自抑的激赏。
“好一个韩之序!”
“好一个......孤臣!”
“老韩的这个儿子,可比他聪明多了。”
福禄公公连忙在一边应是。
景文帝却摆了摆手,前者立刻噤声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景文帝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那情绪太过复杂,有满意,有欣赏,更有作为君王,对巨大风险的深沉权衡。
他将韩之序的卷子,郑重地放回了所有策论的最上方。
这个动作,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。
“传陈阁老。”
陈阁老本就没有回家,一直留在内阁等着召见,因此来的很快。
“爱卿,对韩之序的策论,如何看?”
“抛开那些考官的评语,朕要听你的实话。”
景文帝面无表情,声音也极其平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可做了这么多年官的陈阁老,哪能不明白呢?
陛下这是...想要通过这一剂新鲜血液,彻底撕开那层和稀泥的窗户纸了。
他躬身道:“回陛下,韩之序之才,确实罕见。”
“其策论虽有惊世骇俗之处,字字句句,针针见血,直指我大靖沉疴。”
他微微一顿,语气愈发郑重。
“非有大魄力,大胸襟者,不能言,亦不敢言。”
景文帝闻言点了点头,似是很赞同陈阁老的话。
“拟一份名单出来。”
“朕要十人,入围第二场殿试。”
他凝视着陈阁老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。
“以才为先,不避锋芒。”
“遵旨!”
一张决定无数寒门士子命运的名单,在御书房摇曳的烛光下,被迅速拟好。
韩之序的名字,赫然在列。
且高居榜首。
??..??
长公主府。
林青瑶指尖拈着一枚黑子,迟迟未落。
金宝悄无声息地从殿外步入,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字条呈上。
林青瑶只看了一眼,上面有一个字。
“一”。
她将手中黑子稳稳落在棋盘上,发出“啪嗒”的清脆声响,连带着胸腔里心也重重地跳了一下。
他...还真做到了。
在那种纠缠不休的抹黑和争论情形下,他不仅入了殿试,还拿了头名。
这份才情,这份胆魄,确实......早已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。
林青瑶唇边勾起一抹笑意。
计划的第二步,成了。
可她没有半分松懈。
她很清楚,这只是开始。
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
韩之序此刻站得有多高,接下来要面对的明枪暗箭,就会有多凶险。
温泉行宫那边,想必那只“小鱼”的密信,已经到了庄贵妃手中。
那么慢慢的,他们放在行宫的视线,都会挪回来,放在已经不可忽视,还极具威胁的韩之序身上。
尤其是庄贵妃。
别以为她的脸被自己划伤后,在后宫深入简出是自卑,避世。
那不过是她的示弱和蛰伏罢了。
当年母后迟迟没有身孕,她无意间听邓嬷嬷她们说小话的时候,才知道自己算是早产。
当年庄贵妃骄阳跋扈,甚至敢买通宫女太监,在母后常路过的路上泼了油水。
刚刚事发,还不等景文帝细查,相关的宫女太监,就死在了冷宫枯井中。
当时林青瑶知道后,恨极了庄贵妃,一次新年宫宴上,用沾了盐水的发簪,毁了庄贵妃那张引以为傲的脸蛋。
原本她都做好了迎接庄贵妃报复的准备,可没想到庄贵妃反而龟缩进了她的长信宫。
这个女人,可是为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子。
林青瑶现在就是担心...不仅仅担心世人对韩之序的评判,也担心庄贵妃他们不择手段。
可...自私点说,她需要他的状元身份来搅动风云,转移视线,为母后争取时间。
盯着棋局看了一许久,林青瑶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盒,发出一阵清脆的乱响。
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,只有爱,才会觉得时常亏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