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内。
内阁首辅陈阁老从福禄公公举着的托盘里,接过明黄色锦囊,一共三个,皆是以火漆封印,代表着今日殿试的最高机密。
他当着众考官与肃立的考生,依次启封,而后恭敬地捧至御前。
景文帝并未立刻拆阅,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过下方屏息凝神的年轻学子们,片刻后抬手从三个锦囊中,随意点了一个。
“今科殿试考题——论内忧外患之下,强国安民之道。”
题目一经宣布,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,以及笔墨纸砚碰撞的轻响。
众考生闻题,或紧蹙眉头,陷入苦思;或双目微阖,凝神构思;或已迫不及待地开始研墨铺纸,准备奋笔疾书。
唯有韩之序,在听到题目之后,只是静坐了片刻。
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神态各异的众生相,而后才不疾不徐地提起手中的狼毫,饱蘸浓墨。
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,他整个人气场陡然一变。
若说方才的他,还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润雅致,那么此刻,他便是一柄即将出鞘宝剑,锋芒毕露。
他的策论,开篇更是如平地惊雷,石破天惊,震得人心头发麻——
【欲强国,先清吏;欲安民,先实仓。】
【外患虽烈,实为皮癣之疾,疥癞之患;内忧不除,方是心腹大患,动摇国本......】
外患为何?
西北草原上那些时常南下劫掠的蛮夷部落,还有西南十万大山中那些桀骜不驯的山蛮部族。
何为内忧?
他笔锋一转,虽未直接点名道姓,但字里行间,那呼之欲出的“镇南王”三字,已是昭然若揭!
满朝文武,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?
大靖王朝这位唯一的异姓王,手握南疆数十万兵马,名为藩王,实则已成国中之国,尾大不掉,早已是大靖朝的一根毒刺。
可惜啊,这煌煌朝堂,细究起来,也不过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。
各方势力盘根错节,利益纠葛千丝万缕,想要大刀阔斧地革除弊政,清除毒瘤,又谈何容易?
牵一发而动全身,稍有不慎,便可能引发朝局动荡,甚至天下大乱。
不过,在韩之序看来,都不重要了。
他今日立于这金殿之上,所求的,从来就不是什么青史留名,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。
只要母后能够顺利诞下龙子,只要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阿瑶姐姐身边,从今往后,他自然会为阿瑶姐姐扫清一切障碍,让她能够随心所欲,再无后顾之忧。
那么,便是与这天下为敌,又有何妨?
韩之序手下一刻不停,卷上落字,也并非像其他考生一般,空谈儒家经典,引经据典。
以他在镇抚司多年积累的真实情报为骨,以他对大靖边防,漕运,吏治,民生等诸多方面的亲身见闻与深刻体察为肉,洋洋洒洒数千言,字字句句,皆如利刃般,直指时弊,切中要害。
【......裁撤冗官,精简吏治,严惩贪腐,非以雷霆重典,不足以澄清玉宇,匡正朝纲。】
【开海禁,通商路,引万国之奇珍,汇四海之白银,以充盈国库,方可减免农税,休养生息,使天下百姓得片刻喘息......】
【边防之患,不在兵少甲薄,而在将骄兵惰,军心涣散,军饷不达,层层克扣......】
其观点之犀利,见解之深刻,立意之高远,皆远超同侪。
正所谓,重病还需猛药医。
他不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大靖朝目前所面临的种种病灶,更是条理清晰地给出了诸多切实可行,且极具操作性的“药方”。
几位负责在殿内巡视,维持秩序的主考官,只是无意间瞥见了他策论的开头几句,便已是心神剧震,连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住了。
好个胆大包天,语出惊人的...定国公世子...镇抚使...嗯...
随便吧,总之...
这哪里是什么应试的策论,这分明就是一份详尽周密,振聋发聩的治国方略!
当所有考生的策论悉数收卷,由专人呈送御前后,主考官们连夜挑灯阅卷,进行初步评定。
韩之序的那份卷子,毫无悬念地被众位学识渊博的主考官们,一致列为了最优等。
“见解之深刻,立意之高远,确非寻常学子所能及也!”
“此子,真乃经天纬地之奇才!”
“其策论鞭辟入里,洞若观火,老夫拜服啊,老定国公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。”
“只是......此子锋芒太露,言辞过于犀利尖锐,恐非朝堂所喜啊......”
“非也!非也!”
“依老夫之见,此乃匡世济民之奇才!”
“正所谓乱世需用重典,沉疴当用猛药,陛下圣明烛照,定能慧眼识珠,不拘一格降人才!”
当然,以王翰林为首的几个小考官,不遗余力的抹黑。
“若让此人得了状元魁首,且不说寒了学子之心,就这虎狼豺豹之词,放入朝堂。”
“就如同清澈湖水丢入泥巴,瞬间就会引发动荡。”
“没错,罪臣李锐的影响,还未彻底过去,又有这样狼子野心之人进入朝堂,那还有安稳之日吗?”
“何况,朝堂并非他所写策论中的过家家啊,若是让他夺得魁首,入了朝堂,那不是血雨腥风,是动摇根基!!”
如今大靖朝储君未定,镇南王一脉的实力又深不可测,文皇后的母家,文家倒是有一战之力,可是西北、西南虎视眈眈,如何敢像韩之序策论所说,大刀阔斧?
谁不知道?
谁敢呢?
这话说完,果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。
陈阁老咳嗽了一声,将他们注意力吸引了回来。
“王翰林所说不错。”
以王翰林为首的几人,神色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。
陈阁老都赞同了他们的话,那接下来还不是水到渠成?
这件事一旦做的好了,金钱美女都是其次,想留在上京城日后一定会被重用,不想留在上京城,也可以调任去西南的肥差!
“可是...”
陈阁老语气一转,叹了口气。
“你们莫不是忘了,今日是殿试。”
“最后的抉择,并不会因为你们的三言两语就改变。”
这话一出,大家都陷入沉思,昨日早朝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,陛下对韩之序的爱护已经是路人皆知啊。
“所以说,各位把自己的最终评语写完,而后密封交给老夫。”
“老夫自会呈送给陛下。”
至于最后结果是什么,他们并没有权利置喙,全凭帝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