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咚——】
【咚——咚——】
【咚咚——咚咚咚咚咚——】
雨声,水声,伴随着诡谲的敲击声响起。
水位越高,内里的咚咚声响得越急促,每一下似乎都敲击在在场之人的心弦之上。
箱中之声不可能被忽略,可没有一人对此作答......
连余幼嘉也没有。
余幼嘉只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,同寄奴道:
“我们继续说私房话......话说,阿寄的娘亲叫什么?”
寄奴本埋着头,闻言稍抬起些许,那细细的银链在他耳边晃荡,隐有美妙。
寄奴轻声答道:
“幽姬。”
“阿娘叫幽姬,她年轻时的美色,可撼动一郡......”
余幼嘉耐心听着,以为寄奴会接下去讲,可寄奴却就此止住言语,不再开口。
余幼嘉担心寄奴伤心,复又哄道:
“貌美既是天资,也算灾劫,强抢美色,身不由己......你阿娘从前也受苦了,只是不该如此对你。”
若是没记错的话,寄奴曾说过,幽姬会罚他,用比手指还长的针,烧红后刺破身体,留下那些‘黑痣’。
幽姬许是承受过很多,可无论如何,这都不是对一个小孩子该做的事。
余幼嘉轻声宽慰,以她的视角看去,寄奴靠在她肩头,看不见神色,只能看见些许轮廓,犹如天意巧成的几笔丹青。
寄奴闻言,眉眼似乎又更低垂了些:
“其实,阿娘的生平与旁人不太一样......她,她不那么好。”
“我阿奶曾是大户人家的妾室,年少时十分得宠,连主母也不放在眼里,可她年老色衰之后,眼见新人入府,接连下毒害了不少妾室与孩子,彻底被老爷厌弃,她不甘,便一把火烧了老爷,也烧了自己。”
“阿奶死的痛快,阿娘却一落千里,举步维艰,不过那大户人家同谢家有些交集,阿娘便收买主母身旁的人献计,撺掇将她献给谢家为妾......”
那主母被压了半辈子,心中本有怒意,有心想报复,又苦手于外头风言风语,不知怎么处理幽姬,便也顺势在宴会上将幽姬献出。
旁人只当幽姬是个烫手山芋,幽姬自然没有想过,自己一进入谢家,便是给主君为妾。
她得意过。
她得意过好几年。
那时她风华正茂,宠爱正浓,以为这就是爱,以为谢谦真的爱她......
以为,自己能够耍些小脾气。
寄奴如鸦般的眼睫轻颤:
“她也斗倒了好些妾室,不过令她彻底被舍弃的缘由,还是因为她下毒给另一个妾室,想令人面容生溃时,不慎害死了那妾室腹中的孩子。”
那是,主君的孩子。
余幼嘉:“......”
虽然有些不合时宜,但是她还是想说,有些东西可真是一脉相承。
寄奴稍稍昂头,眯起一只眼来偷窥余幼嘉。
余幼嘉无法,又摸着他的脊背,继续轻抚:
“所以,谢谦才会将她送去外院......为宾客献舞?”
家妓二字,余幼嘉真的说不出口,正如她唤寄奴,始终只唤阿寄。
奴,姬,妓.....
天生就带有强烈的蔑视与鄙夷。
余幼嘉很高傲,可她的高傲是一视同仁的高傲,从不会借一个人的出生而蔑视对方。
正是因为知道余幼嘉的为人,又似乎,只是被安抚平复。
寄奴继续道:
“是。”
“自从听谢家族老提起相貌一事后,我这些日子掐算过许多次,阿娘是二十五年前春月初被驱离内庭,月中开始献舞,第二月月中被诊出有孕......”
这些日子与童老大夫递信关切余幼嘉时,他也顺势问过此事。
童老大夫说,绝大多数的大夫得等孕妇有孕四十日后,才能诊出有孕,饶是他,最少也需要三十天才能断出喜脉,确定胎儿大小。
可,童老大夫那样的大夫,世上能有几个呢?
四十日与三十日,不是差了十日,而是差了一辈子。
他的,一辈子。
余幼嘉沉默着,手下轻抚的动作却没停:
“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难听,不过,我还是想问,那些日子里,有没有外族人,你阿娘总是知道的吧?”
虽寄奴这样【返祖】的几率极小,可若是压根没有外族人同幽姬在一起过,饶是寄奴小时瘦弱不堪,瞳色有异,应该多少也能察觉出身世有异?
怀中之人睫羽颤抖的弧度更大些许,余幼嘉暗道不好,便听寄奴继续悄声碎语道:
“这便是我想说的......有。”
“谢家表面看着驯服,实则和不少势力都有紧密的联系。阿娘说,她初时献舞时,刚巧撞见前来谢家拜会的迦南国王子。”
寄奴的声音只恍若梦中呓语一般:
“其实,阿娘很聪慧,我从谢家逃离前夜,她便隐约察觉到了此事,反复对我提及,迦南国是个遍地宝石的好地方,只要我能找到阿爹,我往后也是王子。”
纵使,她一辈子也没有去过迦南。
纵使,那时她已经疯了不少时日。
纵使,逃离前一日,她还将他打的遍体鳞伤,将他又关在箱子里一夜。
可她却又很肯定,她的孩子,天生就该是王子。
世事很斑驳,爱与恨,从来也不清晰。
他恨阿娘,他也真心想救阿娘。
只可惜,有些事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帘幔外隐约有些啜泣声,寄奴则仍在轻声喃喃:
“临行前,阿娘还反复嘱咐我,若迦南王子的子嗣很多,我在其中不算出挑,也没什么傍身,就养养容貌,养养脾性,装也装出个好样子来,等迦南王子或家中主母为家中其他兄弟定下合适的妻子,便想方设法捡现成的妻子......”
“等成完婚,就得想方设法看住妻子,绝不能让她有二心,若有二心,就想办法给勾引妻子的坏男人下一包药......”
这对吗?
这当然不对。
可是,这就是幽姬的寄托。
幽姬只会这些,寄奴的祖母也只会这些,祖母的祖母.....或许,通通也只会这些。
她们都靠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活着,却又挣扎与看之不清,求之不得的爱,渴求她们所爱之人一辈子也只爱她们一人。
临行前幽姬对他嘱咐那么多,没准是期许过,她交代的这些东西,能给自己的孩子博一个不错的将来。
不说能受尽荣宠,起码也再不为奴为婢,再不用为一口吃食而难受,更可以,远离他卑贱的阿娘......
阿娘爱他。
阿娘当然爱他。
阿娘当真......爱过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