骆寒阳醒来,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儿子和儿媳都在身边。
“爸,你终于醒了。”儿子高兴的握住他的手。
骆寒阳想动一下,发现动不了,脑袋以下就像一台沉重的钢铁机器。他头脑一片空白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。
“爸,您心脏病犯了,晕倒在航天局门口,多亏航天局的同志及时把您送到医院,医生已经给您换上了仿生心脏,等伤口完全愈合,就可以出院了。”
想起来了,他是去航天局验证那些传言的真假。
悲痛立刻掀起滔天巨浪,将他淹没。他闭上眼睛,女儿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一幕幕跳出脑海,朝悲痛里浇油。身体替换成仿生制品的部分什么都感觉不到,所剩不多的原生部分像被剧毒腐蚀,烈火焚烧。
儿子和儿媳以为他要休息,离开病房,带上门。
骆寒阳睁开眼睛,盯着天花板。
一时间,疼痛,悲哀,愤怒,思念,无奈,等等万般苦楚,轮番疯狂朝他轰炸,将他的世界炸成了末日景象。
他的内心在哭喊,在咆哮,在乞求。
“芸汐,我可怜的女儿,你死得好惨!”
“那帮王八蛋,杀人凶手。”
“老天爷,如果你真的存在,帮一帮善良的人们吧!”
……
悲痛像一场大火,将他的灵魂和一切生机烧成灰烬,只剩下一具空壳,像一只冬天的蝉。
儿子和儿媳回单位了,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。
骆寒阳拒绝治疗,一心想死,医院给他儿子打电话,儿子又请假来看他。
为了让儿子放心,他答应配合治疗,按时吃药吃饭。
他不敢再去想女儿,每天望着窗台上的绿植或者天花板发呆。
一天早上,骆寒阳醒来,看见窗台上的绿植开出了几朵洁白的小花,在金灿灿的晨光中,每一朵小花都像一只小精灵,充满生机,可爱极了,这像一缕春风吹过他荒凉的世界,吹散了许多阴云和浊气。
但下午,那几朵小花就被护士连枝折走了,插在一个花瓶里点缀她的办公桌。骆寒阳大怒,大骂那名护士,质问她为什么要残害生命,那护士白了他一眼,起身走开,低声骂了一句,“神经病。”
回到病房,坐在病床上,看着窗台上残缺的绿植,骆寒阳陷入沉思。
所以,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愧疚,良心不会有半点痛,因为在他们看来,压迫,欺骗,夺取,就像折掉一枝花,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。
悲哀像一座沉重的大山,压得骆寒阳喘不过气来。他一个人在病房里,对着空气破口大骂,很想杀人,很想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。
他没有告诉儿子真相,不能告诉他。
女儿的闺蜜来看望他,问他结果,他撒谎说女儿没事,是自己想多了。
“那就好。”女儿的闺蜜离开时担忧的看了他一眼,叫他保重身体。
出院,回到家里,生活归于平淡,陪伴他的除开孤独,多了对这个世界的怨念,对坏人的憎恶,和对亡女的思念。
他睡觉,吃饭,一个人到外面散步。不论睡多久,都感觉疲惫,不论吃什么,都感觉无味,走在外面,任何一丁点儿声音都让他感觉吵闹,目之所及都感觉丑陋,感受不到风的清爽,雨的冰凉,和阳光的微暖。
他走在路上,或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经常不受控制的破口大骂,毫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目光。
儿子请了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生上门来给他看病,都被他赶走。
他很确定自己没病,不知道是谁病了?
他还是每个月去航天局录制一段视频,怀着上坟的心情。航天局那帮冠冕堂皇的孙子,他越看牙越痒痒,真想哪一天带着一把霰弹枪进去,见一个喷一个,为民除害。
中秋佳节,儿子和儿媳带着两个孙女来看他。以往每个节日,骆寒阳都会精心准备一桌丰盛的晚宴,这次什么都没准备,家里也没打扫。
一家人到外面吃饭,正吃着,儿媳说,两个女儿视力都不太好,打算给她们换成仿生眼睛,早晚都得换,晚换不如早换,越早换,越好适应,另外十八岁之前换,有国补,能节省一大笔钱。
骆寒阳听见,勃然大怒,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杯盘大惊,跳的跳,倒的倒。“不准换,我两个宝贝孙女的眼睛,决不能让那帮孙子夺走。”骆寒阳大声吼道,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。
儿子和儿媳面面相觑,他们听不懂骆寒阳在说什么,也没仔细去想。
儿子一脸担忧,看来必须得带父亲去医院看一看了。
骆寒阳再三警告,他们还是瞒着他带两个女儿去换了仿生眼睛。
骆寒阳为此和儿子大吵了一架,告诉了他真相,“这就是一个骗局,这就是一个骗局,上层人用仿生器官换走我们的原生器官,我们只不过是他们的零件库。
你妹妹已经死了,成为了别人重生的容器。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宇宙中寻找新家园,他们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奴隶我们。
一旦换上仿生器官,就不能反抗了,因为他们能够远程控制,你只能像一台机器一样没日没夜的工作,直到失去利用价值。
等着吧,现在是眼睛,接下来就是心,肝,肺,胃,肾,血液,掏空为止,吸干为止。”
骆寒阳声嘶力竭的说完,立刻后悔,担心儿子变得和他一样痛苦。
“爸,您别生气了,以后一切都听您的。”儿子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担忧。
第二天,一位自称姓蒋的医生找上门来。
“滚。”骆寒阳砰一声把门关上,放下心,儿子没有听进去他的话,而是以为他精神出现了问题。
医生在门外敲个不停,不胜其烦。
为了耳根清净,骆寒阳再次打开门,问他要干什么?
“骆先生,您这种情况我见过很多,典型的被迫害妄想症。世界很美好,而你太暴躁,想得太多,这不是一件好事。我是来帮您的,让我进去,我们坐下来,好好谈一谈,好吗?”
骆寒阳什么都没说,转身朝厨房里走去。
医生以为骆寒阳答应了,进门,看见骆寒阳从厨房里出来,手里多了一把菜刀,面无表情的盯着他。
“抱歉,打扰。”医生退出来,带上门,吐了口气,给骆寒阳的儿子打去电话,“你父亲病得很重。”
骆寒阳变得越来越孤僻,越来越暴躁,积压的怨恨和愤怒将他变成了一个火药桶,动不动就会和人吵起来,甚至大打出手。
儿子给他请了很多医生,他拒绝治疗,因为他很确定自己没病,他有多确定自己没病,那些医生就有多确定他有病,并且已入膏肓。
儿子非常孝顺,性格非常好,一直很有耐心,从来没有和他吵一句,抱怨一句,为了给他治病,操碎了心。
直到儿子出事,他都没有和儿子和解,这成了他余生最大的遗憾。
儿子在新机试飞中发生意外,机毁人亡。
儿媳去了外地出差,正在赶回来,他一个人去停尸房。
他感觉对不起儿子,因为他没有十分悲痛,只有九分悲痛,另外有一分空白,那一分空白很诡异,像一团看不清的黑雾,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。
停尸房很冷,但不是冰冷,而是阴冷,正常的寒气像针扎,但里面的寒气像毒蚀。
站在尸体前,骆寒阳的脑海里一片空白,心里也一片空白。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,躺在冰台上的不是他儿子,而是一堆仿生制品,一时之间,他的情绪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。
突然,悲痛呈几何倍暴涨,像天塌下来压在他身上。他弯下腰,扶住墙,意识像风中残烛,将灭未灭。气管好像被割断了,不能呼吸,身体好像正在被千刀万剐,五脏六腑正在被浓硫酸腐蚀。
造成如此巨大痛苦的原因,是他突然想到——他懂事,优秀,勇敢的儿子,是为了适应各种各样制造出来的要求,而一点一点死掉的。
“我可怜的儿子!”骆寒阳靠着墙根坐下,垂着头,捂着脸,泣不成声,老泪横流,悲痛欲绝。
他明白了那一分空白是什么,那一分空白是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感觉。
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,死亡不是去地狱,而是离开地狱。
死去的人,在自由的世界里,等待活着的人刑满释放。
儿子的葬礼结束后,骆寒阳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,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觉到喜悦和期待,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觉到痛苦和害怕。
他去了旧城,将他的遭遇制作成传单,塞进人户的门缝,贴在醒目的地方,想尽一切办法让更多人看到。他不是想搞破坏,也不奢望能讨回公道,更不是为了出名和牟利,只是想告诉人们真相。
骆寒阳被抓的时候,他一边挣扎,一边对着围观的人群呐喊,“我们不是机器,我们不是零件,我们是人。”
围观的人一动不动,像一群痴呆的鹅,恍惚间,他在里面看到了曾经的自己,如此之冷漠。他呆住了,喊不出声来。
围观的人群在等他自爆,但骆寒阳没有自爆,这让他们多少有些失望。
当晚,龙阳市旧城执法局发布了一则公告:
近期流传关于宇航员骆某某的父亲自爆,“上层人用仿生器官换走下层人的原生器官。”“宇航员是给超级大佬挑选的容器。”等信息,我局高度重视,第一时间介入调查。经调查,系谣言。
造谣者刘某某已被我局抓获,审讯中,刘某某坦白其目的是为了博人眼球,获得关注。我局在此呼吁,不造谣,不传谣,不信谣,……
看到公告的萧云牧笑了,他关了脑机的显示屏,穿上防护服,戴上防毒面具,抱着一沓传单出门。
萧云牧被抓的时候,没有让围观的人失望。
骆寒阳被判了死刑。
躺在牢房的床上,骆寒阳感觉舒适极了,等待着快点送断头饭来,心情十分激动,就像马上要上台领奖。
但一连等了十来天,不见动静。
这天,铁门终于打开,天光扑进来,骆寒阳忙用手臂挡住,眯着眼睛看去,但见刺眼的亮光中,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