骆寒阳在萧云牧家住了十来天,晚上,萧云牧上班去了,他常一个人到街上闲逛,打发时间。
一天,经过一条街,街上散落着无数纸片,随风而舞。
骆寒阳捡起一张,上面说:
仿生器官远比不上原生器官,上层人用仿生器官换走底层人的原生器官,还要他们付一大笔钱。底层人不过是上层人的零件库。
航天是一个巨大的骗局,宇航员是给超级大佬挑选的容器,他们将宇航员的记忆清除,载入超级大佬的记忆,以此实现永生。
……
众所周知,仿生器官是为了替换受辐射癌变的原生器官,延长人类的寿命。航天是为了给人类找到新的家园,是当下最重要和最伟大的事业。
“一派胡言。”骆寒阳愤怒的将纸片捏成一团,扔进臭水沟里。
虽然完全不相信,但那些信息就像鬼魂一样缠着他,赶不走,驱不散,频繁作祟。
回到新城后,日子归于平淡。
儿子因为工作的原因,很少回家,两个孙女儿媳带着,每个周来看他一次,新城这边认识的人,没有一个能聊到一起,陪伴他的只有孤独和一条老得站起来都费劲的狗。
日子如果平淡而又漫长,心里便会长出刺,更何况还被“鬼魂”缠绕,他感觉身体里,尤其是心脏里,长了数不清的虫子,每天都在不停的咬他。
新城罩在巨大的玻璃罩里,玻璃罩抵挡了紫外线,酸雨,和毒气,因此在新城里不用穿防护服和戴防毒面具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顺序没有颠倒。玻璃罩上安装有水管,每周洒两次水,便是新城的雨,制氧厂的吸入和排放形成新城的风。新城内有花草树木,有飞鸟游鱼,犹如天堂,新城之外则是地狱。
但新城的房价高得离谱,物价贵得吓人,一般收入的人想都不敢想。
以前,骆寒阳每天早早起床,到公园散步,然后回家做早饭吃。吃完早饭,看一上午新闻,关心关心天下大事,然后做午饭吃。吃完午饭,小睡一觉,下午去纸质书店看书或者在家看足球比赛,黄昏去公园喂鸽子,晚上兴致好的时候,找家酒馆,点上两个小菜,小酌一杯,还加入了几个老年社团。总而言之,尽量把退休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,惬意。
可现在,他像老态龙钟、日薄西山的爱犬,动一下都嫌费劲。渴得不行,才喝一口水,饿得不行,才吃一点东西,但不论吃什么,都感觉寡淡无味,稍微多吃两口就恶心想吐。
白天醒不来,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一个接一个做噩梦。
梦见从高空坠落。
梦见置身废墟,被鼠群包围,那些老鼠受辐射变异,体型比正常的老鼠大十几倍,什么都吃,两眼血红,饥肠辘辘。
梦见误入一间会议室,一群大人物正在里面开会。大人物们齐刷刷看向他,他看见坐正前方那个大人物的眼睛分明是他儿子的,他儿子的眼睛长什么样他记得十分清楚,不可能出错。(十五年前,儿子十八岁,考上飞行员。儿子的视力非常好,但上头说还不够好,公费给他换了一双仿生眼睛。)
梦见女儿躺在手术台上,一动不动,身边围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,其中一人按了一个按钮,一台机器将女儿的头罩住,待机器挪开,女儿醒来,从眼神可以看出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……
周末,儿媳带着两个孙女来看他,他强行打起精神,等他们一走,立刻就蔫了。
太可怕了,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,他换下的器官,他儿子换下的器官,他儿媳换下的器官,他女儿的整个身体,以及千千万万人的器官和身体!!!
他们自律,他们努力学习,勤奋上进,结果却是成为上层人优质的零件???
不可能是真的,绝对不可能是真的,全都是纵火者胡编乱造。
那些纵火者,太可恶了,故意搬弄是非,制造阶级矛盾,挑起对立,唯恐天下不乱。
但那个纵火者自爆的场景他怎么也忘不了,“我们不是机器,我们不是零件,我们是人。”的高呼不时便会在脑海里响起,每一声都像一榔头敲在他脑门上。
胡编乱造是大罪,求不来钱财,也求不来名利,他们为了什么,甘愿以身涉险?活腻了?
他想到一句话,得罪人往往不是因为你说错了话,恰恰是因为你说对了话。
他很清楚,他是不敢相信,接受不了,所以才在心里一直告诉自己那些传言不是真的,此举犹如抱薪救火,火势终将越烧越旺。
内心被那些传言划破一道口子,不安不断流出来,日日夜夜折磨着他,几乎将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,骆寒阳知道,只有亲自去验证,才能将这道口子补上。
等验证完,他要写一篇文章怒斥那些胡编乱造、居心叵测的纵火者,呼吁人们抵制他们,呼吁执法者加大对他们的抓捕和惩戒力度。文章的标题他都想好了,就叫“亵渎航天事业的阴谋论者统统都该下地狱。”
每个月他都会去一趟航天局,看女儿给他录制的视频和给女儿录制一段视频。
去航天局的路上,他的心如同十五个竹篮打水,七上八下,忐忑不安。到航天局,一名女工作人员带着他朝家属视频录制室走去,越往前走,他的呼吸越困难,双腿越重。
工作人员见他脸色惨白,上来扶着他,问他怎么了?
骆寒阳是因为心慌,但他回答,“最近身体有一些不舒服。”
“没大碍吧?要不要先送您去医院?”工作人员关切问道。
“不用,老毛病,没大碍。”
到录制室,在屏幕前坐下。
“您女儿是我们的榜样。有需要随时叫我,我就在外面。”工作人员的声音很轻柔,给他倒了一杯温水,然后带上门出去了。
接下来的步骤是,点击播放,看女儿给他录制的视频。然后点击录制,给女儿录制一段视频。最后点击发送,显示发送成功,这一次特殊的通话就结束了。
骆寒阳像可能考不上的考生查看成绩,像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人查看体检报告,心情紧张到了极点,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臂抬起来,颤抖着点了一下播放。
上个月,骆寒阳在录制的视频里告诉女儿,他在打扫卫生的时候,不小心把她房间里的一个沙漏打碎了。他不知道那个沙漏的来历,但那个沙漏在她房间里放了十多年,一定意义非凡,所以他十分不安和内疚,希望得到她的原谅。
骆寒阳不知道怎么验证,思来想去,只有一个人能帮他——女儿的闺蜜,一个在生物科学院工作的高知分子,头脑十分聪明。
骆寒阳告诉她自己的担忧,女儿的闺蜜并没有十分震惊,因为相关的传言她也已经听说。她叫骆寒阳别相信,别多想,这是别有用心之人的阴谋论。
骆寒阳道,“但愿吧,但是不亲自验证一下,我放不下心。”
女儿的闺蜜开始不想帮他,担心万一传言是真的,他接受不了打击,但经不住骆寒阳再三恳求,给他出了这个主意。
对,那个沙漏不存在,是编造的,女儿的房间里从来没有摆放过沙漏。
骆寒阳担心这一招不管用,“如果传言是真的,他们肯定提取了芸汐的记忆,怎么骗得了?”
女儿的闺蜜道,“如果是芸汐本人,她会很确定这个沙漏不存在。如果,如果是数字人,在芸汐的记忆里搜索不到这个沙漏,就会申请人工干涉,只要你演得足够逼真,他们就会以为是在提取记忆时出现了缺失,这种现象很常见。”
骆寒阳紧张到不能呼吸,心里不断祈祷,传言是假的,传言是假的,女儿还活着,女儿还活着。
飞船离地球越远,交换信息需要的时间越长。再过几年,飞船到太阳系边缘,交换一次信息需要两年。等飞船进入球状空间,传送到别的星系,就无法交换信息了,再想见到女儿的音容笑貌,只能等他们平安归来。
也就是说,如果传言为真,这几年航天局还在用数字人欺骗他们这些宇航员的家属,再过几年就骗都不用骗了。
女儿出现在屏幕上,女儿很漂亮,和她母亲年轻时候很像。
女儿很聪明,又能吃苦,勤奋好学,从小学到大学,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。
大学毕业后,进入航天局,经过严格筛选,成为了一名宇航员。
当女儿告诉他,说她想成为一名宇航员,去外太空为人类寻找一个有臭氧层,能抵挡太阳辐射,下的雨干净,没有被化学毒气和生物病毒笼罩,没有辐射,适宜生存,鸟语花香的新家园。在新家园里,人们不用购买抗辐射和抗病毒药物,每天服用,不用购买氧气,不用购买仿生制品更换癌变的身体部位,没有什么生存压力,不用活得像现在这样辛苦。
去外太空的宇航员,九死一生。他想阻止,但,一来,他知道阻止不了。二来,那是女儿的梦想,怎能阻止女儿去追求梦想?
真正对一只鸟好,是放它去天际翱翔,而不是担心它遭受风暴,把它关在笼子里。
所以,他只能支持。
“很久以前,地球也适宜生存,鸟语花香,但那时的人们也生活得很辛苦。”骆寒阳话到嘴边,又吞了回去。
如果,传言是真的,那么,他漂亮,聪明,勤奋,善良,勇敢的宝贝女儿已经死了,成为了某位超级大佬重生的容器。
“爸,我们刚飞过木星,看到了巨大的‘风暴之眼’,太壮观了,无法用言语描述。
我们成功借助木星引力完成了第一次大加速,现在的飞行速度接近光速的八分之一,不可思议吧?但在飞船里什么感觉也没有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,地球上过去一个月,飞船上才过去一天。时间的长短没变,地球上的一天是二十四小时,飞船上的一天也是二十四小时,但流速变了。
等借助土星引力完成第二次大加速,飞行速度能达到光速的五分之一,到时候飞船上的时间流速会更慢。
等我回来,两个侄女估计都已经老了,但我依然还年轻,真正的出走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。
昨天,不对,上个月你发来的视频,我已经看到了。一个沙漏而已,碎了就碎了,不必自责,……”
一个沙漏而已……
一个沙漏而已……
后半段视频“女儿”说了什么,骆寒阳一句没听进去。
他的心里塞满了刀片,呼吸道里堵满了石头,头脑里一片空白,吃力站起,离开录制室,来到外面。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,视线越来越模糊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倒在了地上,感觉自己像一捧黄沙,一半从指缝流失,一半被狂风吹走,转瞬间便什么都不剩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