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乡下回来的第三天清晨,明远在厨房煎蛋时听到了客厅传来的笑声。他关小火苗,探头望去——父亲李建国正和小雨坐在沙发上,两人头碰头地研究着什么。晨光透过纱窗洒在他们身上,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。
\"爷爷,这个小狗耳朵应该再圆一点!\"小雨握着铅笔,小脸皱成一团。
李建国难得地没有反驳,而是凑近看了看孙女的画:\"嗯,有道理。\"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捏着彩色铅笔,在纸上涂抹,\"这样?\"
明远差点打翻煎锅。一个月前,他根本无法想象严肃刻板的父亲会坐在沙发上陪孙女画卡通小狗。乡下的那一周像有魔法,软化了一家人心中经年累月的硬壳。
\"早餐好了。\"明远端着盘子走出来,故意咳嗽一声。
小雨立刻举起画纸:\"小叔叔看!我和爷爷一起画的!\"
纸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黄色小狗,虽然线条稚嫩,但明远一眼就看出狗耳朵的弧度是父亲的手笔——那种精准的曲线,只有做了几十年木工的人才能画出来。
\"真棒。\"明远揉了揉小雨的头发,偷偷瞥了父亲一眼。李建国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,起身走向餐桌,但明远还是捕捉到了老人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。
早餐时,明远的手机震动起来。屏幕显示\"林耀\"——他高中同学,现在在本地一家设计公司做人事总监。
\"远哥,考虑得怎么样了?\"林耀的大嗓门即使不开免提也清晰可闻,\"我们老板看了你的作品集,特别欣赏那个乡村风格的书架!\"
明远下意识看向父亲。李建国正专注地帮小雨剥鸡蛋,似乎没在听,但微微侧头的姿势暴露了他的关注。
\"我还在考虑...\"明远压低声音。
\"还考虑啥啊!\"林耀急吼吼地说,\"月薪比你在深圳少两千,但本地消费低啊!而且创意总监的头衔,多少人眼红呢!\"
明远含糊应了几句挂断电话,发现父亲和小雨都盯着他看。
\"小叔叔要去工作了吗?\"小雨咬着筷子问。
李建国放下碗:\"什么工作?\"
\"就...本地一家设计公司。\"明远轻描淡写地说,\"还没决定。\"
父亲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,突然说:\"去试试吧。\"没等明远反应过来,又补充道,\"反正我在家能看着小雨。\"
明远张了张嘴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一个月前,父亲还因为他辞职大发雷霆,现在却主动鼓励他找工作。这种转变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流。
\"谢谢爸。\"他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,但父子俩都明白其中包含的更多意味。
饭后,明远帮父亲测量血压。水银柱稳稳停在125\/80,比手术前还要理想。
\"恢复得不错。\"明远收起血压计,\"下周复查应该没问题。\"
李建国整理着袖口,突然问:\"那家公司...做什么设计的?\"
\"家具和家居用品,主打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结合。\"明远顿了顿,鼓起勇气补充,\"他们很喜欢我在乡下拍的那些老家具照片...特别是您做的那张槐木餐桌。\"
父亲的手停在袖口上,抬眼看他:\"你拍了我做的桌子?\"
\"嗯,就放在老屋堂屋那张。\"明远心跳加速,不确定父亲是否会生气,\"我...我觉得那榫卯结构很特别。\"
出乎意料,李建国只是点了点头:\"那张桌子...用了古法,现在会的人不多了。\"语气中带着隐约的骄傲。
明远抓住机会:\"爸,如果您不介意...我想带几件您的作品照片去面试。他们很看重传统工艺。\"
李建国沉默了很久,久到明远以为没希望了。老人终于站起身,走向书房:\"跟我来。\"
书房角落有一个老式樟木箱,李建国从腰间钥匙串中找出把小铜钥匙。箱子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响声,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。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相册和一卷泛黄的图纸。
\"这些...\"李建国小心地拿出一本相册,\"是我年轻时做的...有些已经没了。\"
明远屏住呼吸翻开相册。褪色的照片上,一件件精美的家具仿佛在诉说父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——那个对美有着执着追求的青年木匠,而非他记忆中严厉刻板的父亲。
\"这张梳妆台...\"明远指着一张照片,上面是件带有精美雕花的物件。
\"给你妈做的结婚礼物。\"李建国声音柔和了些,\"花了我三个月...雕的是并蒂莲。\"
明远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些。在他记忆中,父母的婚姻平淡如水,鲜少有浪漫的痕迹。此刻看着照片上精致的雕花,他突然意识到,那个不苟言笑的父亲,也曾是个会用双手诉说爱意的年轻人。
\"我能...借几张照片吗?\"明远小心翼翼地问。
李建国点点头,又从那卷图纸中抽出一张:\"带上这个...是我改良的燕尾榫,比传统的更牢固。\"
接过图纸时,明远的手微微发抖。这不只是一张技术图纸,更是父亲对他事业的祝福。
面试安排在周五下午。明远穿着唯一一套西装走进\"素木设计\"的办公室,手心冒汗。前台小姐引他进入会议室,里面已经坐了五个人——除了认识的林耀,还有三位设计师模样的年轻人,以及一位五十岁左右、气场强大的男人。
\"陈总,这就是我跟你提的李明远。\"林耀介绍道,\"远哥,这是我们老板陈志远。\"
陈志远身材精瘦,灰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,锐利的眼睛让明远想起老鹰。他简单握了握手,直奔主题:\"林耀说你在深圳做过大项目,为什么回来?\"
明远深吸一口气:\"家父心脏手术,需要人照顾。\"
这个坦诚的回答让陈志远挑了挑眉:\"孝顺是好事,但会影响工作吗?\"
\"我会平衡好。\"明远平静地说,然后拿出准备好的作品集,\"其实,这次家庭变故让我对设计与亲情的关系有了新思考。\"
他翻开第一页,展示的是父亲那件槐木餐桌的照片:\"这是我父亲三十年前的作品。当时我觉得它笨重老气,直到最近才发现其中的匠心——这些隐藏的榫卯结构,不需要一根钉子就能承受巨大重量。\"
会议室安静下来。明远继续展示他在乡下拍的其他照片,以及自己的一些设计草图:\"现代人追求轻便时尚,却失去了传统家具中的'家'的温度。我想做的,是把这种温度找回来。\"
他最后拿出父亲给的燕尾榫图纸:\"这是我父亲改良的传统工艺,他愿意分享给贵公司使用。\"
陈志远接过图纸,仔细端详了几分钟,突然抬头问:\"你父亲是李建国?\"
明远一愣:\"您认识家父?\"
\"八十年代省工艺美术展,他那套'四季'家具一鸣惊人。\"陈志远眼神变得热切,\"后来听说他去了工厂做技术指导,再没参展。没想到是你父亲!\"
明远震惊不已。父亲从未提过这段历史,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普通的木匠。
陈志远已经站起身:\"下周一能来上班吗?我们需要你...和你父亲的眼光。\"
就这样,明远获得了回乡后的第一份工作,而且是以他没想到的方式——因为他是李建国的儿子。
回家的公交车上,明远不断回想陈志远的话。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固执的老木匠,却不知他曾是工艺美术界的明星。为什么父亲放弃了那条可能更辉煌的路?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才华?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,直到公交车报站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推开家门,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。小雨冲过来抱住他的腿:\"小叔叔!爷爷做了红烧肉!\"
厨房里,李建国正笨拙地翻动着锅铲,围裙系在他瘦削的身子上显得空荡荡的。明远鼻头一酸——母亲去世后,父亲几乎从不下厨。
\"面试怎么样?\"李建国头也不回地问,语气刻意平淡。
明远走过去,接过父亲手中的锅铲:\"成了。下周一上班。\"顿了顿,又轻声说,\"陈志远老板认识您,说您是八十年代的工艺美术新星。\"
父亲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:\"陈年旧事了...他怎么还记得。\"
\"爸,为什么您后来不参展了?\"明远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。
锅里的红烧肉咕嘟作响,李建国盯着翻滚的酱汁,许久才开口:\"你哥走后...没心思了。\"简单的几个字,却重若千钧。
明远握紧锅铲,突然明白了许多——父亲的严厉,对自己安全的过度担忧,以及那些被深藏的才华,都源于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\"陈总很欣赏您的燕尾榫设计。\"明远转移话题,\"说能用在我们的新系列里。\"
李建国哼了一声:\"现在的年轻人...就知道花哨。\"
但明远看得出,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光亮。
周一早晨,明远穿上熨烫平整的衬衫——是父亲昨晚悄悄帮他熨的。早餐桌上摆着他最爱吃的葱油饼,小雨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事,李建国则默不作声地喝粥,偶尔给孙女夹一筷子咸菜。
这样的早晨平凡得近乎奢侈。一个月前,明远还挤在深圳早高峰的地铁里,啃着便利店买的冷饭团。现在,他有了新的开始。
素木设计的办公室位于老城区一栋改造过的四合院里,传统与现代在这里奇妙融合。明远的入职手续很快办完,陈志远亲自带他参观了样品间。
\"这个系列卖得最好。\"陈志远指着一组简约的桌椅,\"但缺乏特色,容易被模仿。我希望你能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。\"
明远抚摸着桌面的纹路,突然有了灵感:\"如果用我父亲那种隐藏式榫卯,不仅结构更牢固,还能在细节处体现工艺美...\"
陈志远眼睛一亮:\"就这么干!需要什么资源尽管提。\"
接下来的两周,明远白天在公司忙碌,晚上回家与父亲讨论设计。令他惊讶的是,李建国对这个\"合作项目\"表现出超乎预期的热情,甚至翻出了尘封多年的设计笔记。
\"这种弧形榫头更符合人体工学。\"父亲在餐桌上摊开一张泛黄的图纸,上面是精美的梳妆台设计,\"但费工时,现在没人愿意做了。\"
明远如获至宝:\"正是我们要的差异化!消费者愿意为真正的工艺买单。\"
李建国摇摇头,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欣慰:\"你们这些年轻人...净搞些虚的。\"
但第二天早上,明远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张重新绘制的图纸——父亲熬夜改良了那个弧形榫头,使其更适合批量生产。
随着项目推进,明远发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悄然提升。陈志远经常邀请他参加高层会议,同事们也开始称呼他为\"李总监\"而非简单的\"明远\"。这种认可让他既兴奋又忐忑——他必须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信任。
一个雨天的傍晚,明远加班到很晚。当他冒雨跑进小区时,远远看见自家窗口温暖的灯光。推开门,小雨已经睡了,父亲还坐在客厅里,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。
\"淋湿了吧?\"李建国指了指汤碗,\"喝了,别感冒。\"
明远捧着碗,热气模糊了视线。这种被等待、被关心的感觉,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。
\"爸,项目进展很顺利。\"他主动汇报,\"陈总说下个月带我去广州参展。\"
李建国点点头:\"好好干。\"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明远感到一种久违的父辈认可。
然而,好景不长。周五的例行复查中,医生发现了令人担忧的情况。
\"支架位置有些狭窄。\"戴着眼镜的心脏专家指着ct图像说,\"可能需要再次手术。\"
明远的心沉了下去:\"严重吗?\"
\"暂时还稳定,但需要密切观察。\"医生转向李建国,\"您最近是不是太劳累了?\"
李建国板着脸不说话。明远突然想起父亲这几晚熬夜画图纸的情景,内疚如潮水般涌来。
回家的出租车上,父子俩沉默不语。明远偷瞄父亲紧绷的侧脸,不知如何开口。最终是李建国打破了沉默:\"别这副表情,死不了。\"
\"爸,项目的事您别操心了...\"
\"胡说!\"李建国厉声打断,\"答应的事就要做完!\"
明远知道拗不过父亲,只好妥协:\"那您答应我,每天工作不超过两小时,按时吃药休息。\"
李建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算是答应。
周末,明远取消了所有安排,专心陪父亲休息。小雨似乎感知到了紧张气氛,变得格外乖巧,甚至主动给爷爷捶背。周日下午,门铃意外响起——是陈志远,手里还拎着水果礼盒。
\"听说李老师身体不适,特地来看看。\"陈志远的到来让李建国明显惊讶。
两位老人很快聊起了八十年代的工艺美术圈,明远这才知道陈志远当年还是父亲的小粉丝。看着父亲逐渐放松的表情,明远对老板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。
\"李老师,您别担心项目。\"临走时,陈志远诚恳地说,\"身体要紧。我母亲去年心脏手术,我深有体会。\"
李建国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:\"答应的事,我会做完。\"他拿出一卷图纸递给陈志远,\"这是改良后的全套设计...明远知道的。\"
明远这才发现父亲瞒着他已经完成了所有设计。图纸上的笔触一丝不苟,每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,显然是花了大量心血。
送走陈志远后,明远在阳台上找到父亲。李建国正望着远处的夕阳,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。
\"爸,谢谢您。\"明远站到父亲身边,轻声说。
李建国没有回应,但肩膀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。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融合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
周一早晨,明远正准备去上班,父亲突然叫住他:\"我跟你陈总说好了,以后周三你可以在家工作。\"看到明远惊讶的表情,他补充道,\"不是为你...我复查需要人陪。\"
明远知道这是父亲别扭的关心方式,心头一暖:\"好,谢谢爸。\"
就这样,李家三代人逐渐找到了新的生活节奏。明远平衡着工作与照顾父亲的责任;李建国一边休养一边远程指导项目;小雨则成了家里的开心果,用稚嫩的方式照顾着爷爷的情绪。
某个周末的清晨,明远被客厅的动静吵醒。他揉着眼睛走出去,看见父亲和小雨头碰头地坐在茶几旁,面前摆着那个未完成的小木马。
\"爷爷,这样对吗?\"小雨握着微型刻刀,小心翼翼地雕着木马的鬃毛。
李建国扶着她的手:\"力道要匀...对,就这样。\"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,在两人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明远靠在门框上,静静地看着这一幕——兄长未完成的木马,在二十年后由他的女儿继续完成。生命的循环,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圆满。
明远悄悄退回房间,拿起床头的相框——那是他从乡下老屋带回来的全家福。照片中的少年李明阳笑容灿烂,仿佛在为这一刻的团聚而欢喜。
\"哥,你看到了吗?\"明远轻声说,\"爸很好,小雨也很好...我们都很好。\"
窗外,初夏的风轻轻拂过树梢,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是远方的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