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老屋的雕花木窗洒进来时,明远就醒了。他轻手轻脚地起床,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父亲和小雨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山间的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,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啼鸣。
老槐树下,表叔昨晚说的新鲜蔬菜已经放在竹篮里,还带着晨露。明远正弯腰查看,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\"小叔叔早安!\"小雨穿着睡裙,光着脚丫跑出来,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小刺猬,\"我闻到香味了!\"
明远笑着把她抱起来:\"你这鼻子比狗还灵。表叔送了新摘的玉米,想不想吃?\"
小雨眼睛一亮,正要回答,突然指着明远身后:\"爷爷起来了!\"
李建国站在屋檐下,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汗衫。晨光中,他的脸色比在医院时红润了许多,连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。
\"爸,您怎么不多睡会儿?\"明远放下小雨,走过去扶他。
\"山里人起得早。\"李建国摆摆手示意不用扶,慢慢走到院子中央,深深吸了口气,\"这空气...比什么药都强。\"
小雨已经跑到槐树下,好奇地摸着树干上深深的纹路:\"爷爷,这棵树多少岁了呀?\"
\"我小时候就这么粗了。\"李建国走过去,手掌贴在斑驳的树皮上,\"少说也有百来年。\"
明远惊讶地看着父亲——他从未听过父亲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讲述往事。在晨光中,李建国严肃的侧脸线条变得柔和,仿佛回到了明远记忆深处那个会把他扛在肩上的年轻父亲。
早餐是简单的玉米粥和咸菜,三人却吃得格外香甜。饭后,明远收拾碗筷时,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对小雨说:\"走,带你看点好东西。\"
透过窗户,他看见父亲牵着小雨的手,慢慢走向屋后的竹林。那个总是挺直腰板、从不肯示弱的倔强老人,此刻微微驼着背,迁就着小女孩的步伐,时不时停下来指着路边的野花野草讲解。明远鼻子一酸,赶紧低下头继续洗碗。
中午时分,明远正在厨房准备午饭,突然听到小雨兴奋的叫声:\"小叔叔!快来看!\"
他擦着手跑出去,看见小雨捧着一只草编的小蚂蚱,眼睛亮晶晶的:\"爷爷给我做的!像真的一样!\"
李建国站在一旁,罕见地带着一丝笑意:\"随手编的...不值一提。\"
明远接过那只精巧的草蚂蚱,触感粗糙却充满生命力。他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连他小学手工课作业都不屑看一眼的父亲做的。
\"爸,您什么时候会这个了?\"
\"小时候跟你爷爷学的。\"李建国轻描淡写地说,转身往屋里走,\"该吃药了。\"
小雨拉着明远的衣角,小声说:\"爷爷还答应教我编小鸟呢!\"
午饭后,李建国坐在槐树下的藤椅上小憩,小雨趴在一旁的石桌上写暑假作业。明远趁机去收拾阁楼——表叔说那里有些旧家具可能需要整理。
推开阁楼吱呀作响的木门,灰尘在阳光中飞舞。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老式木箱、农具和一些蒙着布的家具。明远掀开一块发黄的布单,下面是一张精巧的小木凳,凳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\"明\"字。
他怔住了——这是他七岁时第一次学木工做的凳子,当时被父亲骂浪费木料,没想到竟被珍藏在这里。
\"小叔叔!\"小雨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,\"我能上来吗?\"
明远赶紧擦擦眼角:\"上来吧,小心台阶。\"
小雨像只灵活的小猫一样爬上来,好奇地东张西望:\"哇,这里像宝藏洞!\"
她跑到一个棕色木箱前,试图打开:\"这个箱子好漂亮,上面刻着小马呢!\"
明远走过去,心跳突然加快——那箱子的雕工他太熟悉了,是兄长的风格。他轻轻拨开生锈的铜扣,箱子里整齐地放着几本发黄的笔记本、一些木制小玩具,还有几个未完成的木雕。
最上面是一个只雕刻了一半的小木马,马鬃的纹路细腻生动,马头却还停留在粗胚阶段。旁边的小卡片上写着\"给未来的弟弟或妹妹\",字迹已经模糊。
明远的手微微发抖。这是兄长为尚未出生的他准备的礼物,却永远没能完成。
\"这是爸爸做的吗?\"小雨小心翼翼地问,似乎感知到了气氛的凝重。
明远点点头,喉咙发紧:\"嗯,是他小时候做的。\"
小雨轻轻拿起那个半成品小木马,突然惊呼:\"下面还有照片!\"
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三口之家合影——年轻的李建国和妻子站在两旁,中间是穿着少先队服的少年李明阳,三人表情严肃,却掩不住眼中的幸福。
明远从未见过这张照片。在他记忆中,家里的相册永远缺了哥哥的那几页,仿佛那场车祸带走的不仅是兄长的生命,还有父母关于他的一切记忆。
\"爷爷年轻时好帅啊!\"小雨天真地说,\"爸爸长得真像他。\"
明远正想回答,突然听到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。李建国站在门口,脸色苍白地盯着小雨手中的照片和木马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明远下意识地把小雨护在身后:\"爸,我们不是故意...\"
李建国踉跄着走过来,颤抖的手接过照片,眼神像是透过它看向遥远的过去。明远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——那个永远强硬、永远冷静的李建国,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。
\"爷爷...\"小雨怯生生地递上半成品木马,\"这是爸爸给您做的吗?\"
木马从李建国颤抖的手中滑落,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明远脚边。老人突然捂住脸,肩膀剧烈抖动起来,发出一声压抑了二十年的呜咽。
明远惊呆了。在他三十年的生命中,从未见过父亲流泪,即使在母亲的葬礼上,李建国也只是红着眼睛挺直腰板。此刻,这个倔强的老人跪在尘埃满布的阁楼上,哭得像个孩子。
小雨吓得躲进明远怀里。明远轻拍她的背:\"没事的,爷爷只是...想起了些往事。\"他示意小雨先下楼,\"去院子里玩会儿好吗?叔叔陪爷爷说说话。\"
等小雨的脚步声远去,明远蹲下身,轻轻扶住父亲的肩膀:\"爸...\"
李建国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臂,力道大得让明远疼痛:\"我...我不该...不该让他那天出门...\"老人的声音支离破碎,\"就为了...一盒颜料...\"
明远这才知道,原来那天兄长出门,是为了买画学校板报用的颜料。如果父亲没有因为小事责骂他,如果他不是赌气冒雨骑车...
\"不是您的错,爸。\"明远紧紧抱住父亲,\"那只是个意外。\"
\"我把他...所有东西都收起来了...\"李建国断断续续地说,\"怕你妈看见伤心...后来...连提都不敢提...\"
明远这才明白,家里关于兄长的记忆空白不是遗忘,而是太过痛苦的刻意回避。他捡起那个半成品木马:\"哥是想做给我的,对吗?\"
李建国抹了把脸,点点头:\"他盼了很久...想要个弟弟...\"停顿了很久,才轻声补充,\"你出生那天...他高兴得在产房外又蹦又跳...\"
这个细节像刀子一样扎进明远心里。他从未听父母提起过兄长对他的期待,成长过程中只感受到父亲严厉的要求和母亲过度的保护,却不知背后藏着如此深刻的失去。
父子俩沉默地坐在阁楼的地板上,阳光透过小窗照在那些尘封的记忆上。明远一件件查看箱子里的物品——兄长的三好学生奖状、精心制作的昆虫标本、画满涂鸦的笔记本...每一件都展示着一个活泼聪慧的少年形象,与明远脑海中模糊的\"早逝的哥哥\"渐渐重合。
\"他比我优秀多了。\"明远轻声说。
李建国摇摇头:\"不一样...你哥静不下来,整天东跑西颠...你从小就坐得住,能安静地看书...\"老人顿了顿,\"你妈总说...阳阳像太阳,明亮耀眼;你像月亮,温和持久。\"
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评价两个儿子。明远眼眶发热,突然理解了父亲对他的严苛背后,或许藏着对长子未能实现的期望,以及对幼子安全的过度担忧。
\"爸,我们...把哥的东西带下去吧。\"明远提议,\"小雨应该多了解她爸爸。\"
李建国犹豫了很久,终于缓缓点头。父子俩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下楼,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。小雨立刻跑过来,好奇地翻看那些\"宝藏\"。
接下来的下午,三代人围坐在桌前,李建国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李明阳的童年趣事——如何为了观察蚂蚁搬家而忘记上学,如何在木工课上偷偷雕刻小动物被老师罚站,又如何在学校运动会上为班级争光...明远惊讶地发现,父亲记得每一个细节,仿佛那些记忆被精心保存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\"爷爷,爸爸会做这么多好玩的东西,您教他的是吗?\"小雨举着一个精巧的木陀螺问。
李建国点点头,眼神柔和:\"他手巧...学得快。\"
\"那您能教我吗?\"小雨期待地问,\"我也想学!\"
明远屏住呼吸——按照父亲从前的性格,一定会说\"女孩子学这个干什么\"。但此刻,李建国只是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轻声说:\"好...先从简单的开始。\"
傍晚,明远在厨房准备晚饭时,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和小雨坐在院子里。李建国正手把手教小雨用刻刀削一块小木料,神情专注而耐心。夕阳给两人镀上一层金边,宛如一幅温馨的油画。
晚饭后,李建国出人意料地提出要完成那个半成品木马。明远帮他把工具摆在院里的石桌上,小雨则负责举着油灯照明。在微黄的灯光下,父亲布满老茧的手灵活地舞动着刻刀,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,逐渐显现出小马驹完整的轮廓。
\"这里...要顺着木纹走刀。\"李建国轻声指导,明远惊讶地发现他是在同时教自己和孙女,\"手腕放松...对,就这样...\"
夜风轻拂,槐树叶沙沙作响。明远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,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在完成一件未竟的作品,更是一场迟来二十年的和解——与过去和解,与命运和解,也与自己和解。
木马完成时已近午夜。小雨早已趴在明远膝上睡着,手里还攥着几块木屑。李建国轻轻吹去木马上的最后一点木屑,将它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。
\"明天...再打磨一下就好了。\"老人疲惫但满足地说。
明远看着那个栩栩如生的小木马,轻声问:\"爸,我能...留着它吗?\"
李建国深深看了儿子一眼,将木马递给他:\"本来就是...给你的。\"
简单的几个字,却让明远喉头发紧。他小心地接过木马,感受着上面细腻的纹路——既有兄长二十年前留下的痕迹,也有父亲今晚倾注的心血。这件跨越时空的礼物,终于在今天完成了它的旅程。
回房前,李建国突然停下脚步:\"明天...带小雨去溪边玩玩吧。你哥小时候...最爱在那儿抓鱼。\"
明远点点头,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慢慢走进房间。月光下,老人斑白的头发泛着银光,却不再显得那么孤独。
第二天清晨,明远被小雨兴奋的叫声吵醒:\"小叔叔!爷爷做了新秋千!\"
他揉着眼睛走到院子,看见槐树下多了一个精致的木制秋千,比原来的更宽更结实,两侧扶手上还雕刻着小马的图案。李建国正在调整绳索的松紧,听到脚步声,头也不回地说:\"以前那个...绳子快断了。\"
小雨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上去:\"爷爷推我!\"
李建国轻轻推动秋千,动作小心翼翼,与明远记忆中那个总是严厉的父亲判若两人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三人身上,在地上投下交织的光影。
明远突然想起昨晚的梦——兄长李明阳站在溪边对他微笑,手里拿着那个刚完成的小木马。梦中的哥哥已经长大成人,有着父亲一样坚毅的轮廓和母亲温柔的眼睛。
\"小叔叔,发什么呆呢?\"小雨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,\"爷爷说今天去溪边野餐!\"
明远看向父亲,后者难得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:\"天气好...带她去玩玩。\"
溪水清澈见底,阳光下像流动的水晶。小雨脱了鞋袜在浅水区嬉戏,不时惊呼发现小鱼或漂亮的石子。明远和父亲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,看着小女孩快乐的身影。
\"爸,谢谢您。\"明远突然说,\"为了一切。\"
李建国沉默了一会儿,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木马——现在已经打磨得光滑锃亮,马鬃的每一根线条都清晰可见。
\"给你。\"老人将木马塞进儿子手里,\"早就该...给你的。\"
明远紧紧握住木马,感受着木质的温润。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个小物件上重叠——兄长的期待,父亲的悔恨,以及现在的和解与新生。
小雨的欢笑声在溪水上回荡,惊起几只白鹭。李建国望着孙女的身影,轻声说:\"她...真像阳阳小时候。\"
明远惊讶地看向父亲——这是老人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兄长的怀念。阳光下,李建国的眼角闪烁着细小的泪光,但嘴角却带着释然的微笑。
微风吹过,带来山野的清香。明远知道,这段乡村之旅治愈的不仅是父亲的心脏,还有这个家庭多年来的隐痛。三代人的命运,如同溪水中的涟漪,终于在此刻重新交汇,流向更广阔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