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雾骤然吞没了四周的光。
像是有人猛地拽着解昭文的神识,一头扎进了一个黏稠、黑暗、不属于现实的空间。
眼前的一切都变了。
四周是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,一只又一只魇形扭曲着身躯,围成一圈将她团团围住。
那些魇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巨大裂开的嘴巴。
嘴里吐出的却是人声——
有哭有喊、有笑有骂,有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孩子,甚至能听见几种声音同时从一只魇的口中倾泻出来,如同一张永不停止的噪音广播。
“救救我——”
“我不想死!我真的没错!”
“别烧我,别烧我啊!!”
“妈妈……妈妈你在哪儿……”
尖叫、哭号、哀嚎,像是一锅把人世间所有痛苦煮沸的汤,在她耳边翻滚、爆裂。
她站在魇的中心,四肢无法动弹,身体却被不断拉扯。
突然,四周的魇影让出一条道。
那道身影,再次出现。
高大、模糊、带着人形的外貌,但脸却像被水打碎的镜子,无法对焦。那双眼却黑得深不见底,像无底的洞,直直地盯着她。
它缓缓朝她伸出手。
仿佛想将她,纳入它的身躯中,与它合为一体。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下一秒,那手碰上了她的皮肤——
是黏腻的,冷的,像一只爬出尸堆的手,穿过了她的皮肤,就像手指插进果冻一样,没有阻碍地没入她的身体。
魇气从接触处迅速蔓延,灼烧感从肌肉扩散到骨髓,整个人仿佛都被一团烈火烧穿。
与此同时,现实中。
手术台上,解昭文被固定在金属台面上,巨大的无影灯照亮她苍白的脸。
老太太亲自站在她头侧,戴着手套,手里握着一把银白色电钻,钻头正对她的额心。
“只要一钻进去……就能知道是怎么做到的。”老太喃喃自语,眼里透着某种近乎虔诚的疯狂。
电钻的马达开始轻响,尾端微微颤动。
那钻头距离她的额头只剩下一寸。
忽然——
“啪——!”
伴随着一道炸响,一股强烈的黑气从解昭文体内猛然喷涌而出。
她的眼睛“刷”地睁开。
眼白全无,整个眼球都被黑色填满,像是两口黑井,幽深、沉寂,却不带一丝人类的情绪。
老太太来不及反应,手里的电钻被一记重击打飞,哐啷一声撞到墙上,火星四溅。
她右臂同时一凉,鲜血瞬间飞溅。
“——啊!!”
老太太尖叫出声,手臂上赫然出现一道长长的撕裂口,深可见骨。
台上,解昭文猛地跃起,四肢着地,像一头刚从尸堆里爬出的野兽。
她低着头,头发凌乱地垂在脸侧,面无表情,甚至毫无意识。
但她的身体在动,魇气在她身上疯狂翻滚,像一团活着的黑潮,从她的指缝、鼻息、肩骨间逸出,整个房间的温度在瞬间骤降。
伴随着老太太的惊声尖叫。门被撞开,解平观第一个冲进来,看到这一幕,眼神一沉。
他没有任何犹豫,飞身而起,一记重拳轰向解昭文的太阳穴。
“砰!”
闷响炸开。
解昭文被狠狠地打翻在地,额角直接撞在仪器边缘,鲜血顺着她的鬓角淌下,染红半边脸。
“不要杀她!!!”老太太尖叫着冲过去。
解昭文颤了颤,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微微抬头。
黑色的头发贴着脸,血顺着她的下巴滴在地板上,她缓缓撑起身体,背脊拱起,像猫一样弓着。
她的眼睛还黑着,冷漠、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解平观。
他再上前,她就像要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。
耳边,老太太的尖叫还在继续回荡——
“别伤她!她是我能够长生不老的关键——别、伤、她!!!”
可解昭文听不见了。她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眼前的人,只是一具挡路的肉。
......
鼻血已经止不住地滴落。
百里玉祁抬手胡乱一抹,掌心染了一片鲜红。他的神识早已被过度透支,耳边嗡鸣不止,胸腔像被火灼一般发热发痛。
他站在“石姐饺子店”的一楼大厅,低头一看——
血。
沿着二楼楼梯蜿蜒而下,一滴一滴,滴在木质地板上,晕开一圈又一圈污暗的红。
刚落下不久的新鲜血液。
他心口一紧,没再多犹豫,鞋底踩在血迹上发出轻响。他屏住呼吸,提步上楼。
楼梯不长,却走得像穿越深井。
越往上,血迹越重。腥气刺鼻,不断有交叠的痕迹洇在地板、扶手、墙角。血溅的弧度奇怪,像是人在抽搐挣扎时甩出来的。
他加快了步伐,原本每一步都带着警惕的动作,变成了小跑。
——别出事,解昭文,千万别出事。
心中这一句像是诅咒又像是祷告,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。
穿过昏暗的走廊,转过拐角,他猛地顿住。
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正在地上缓慢爬行。
四肢着地,浑身是血,黑发黏在脸上,肩膀一颤一颤地呼吸着。
听到脚步声,那人缓缓回头。
是她。
解昭文。
百里玉祁心头骤然一松,差点跪下去。
她还活着。
可这口气还没彻底落下,再次被猛地提了起来。
昭文的眼神空洞,眼白几乎没有,瞳仁是墨黑一片,像一潭死水,冷静得瘆人。
那一瞬,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初见。
第一次不是在事务所见面。
是更早的时候——洪兴厂。
破败的厂房、倒塌的屋梁、冷光手电打出的影子。钟舜那天被她打得连爬都爬不起来。
而她,就这样四肢着地,披头散发,从浓雾中慢慢地抬头看向他。
那时他只觉得她是一头刚从魇窝里挣脱出来的怪物。
危险,不可控,甚至该当场处理。
但她没有攻击他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,像是在等待什么信号。
现在也是。
他握紧拳,逼迫自己冷静下来,强压住身上神识撕裂般的痛感,缓慢蹲下身来,伸出手。
“昭文。”
他低声唤了一句。
女孩并没有立刻回应。
她只是盯着他的手,像一只被惊到的小兽,睁大双眼,嗅不到任何敌意,也辨不出熟悉的气息。
百里玉祁没有催促,连呼吸都尽量压低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。
然后——
她缓缓地、迟疑地、慢慢地朝前挪动,像是小动物嗅闻气味的方式,一点点靠近那只手。
她靠得很近,低头嗅了一下,似乎嗅到熟悉味道。
下一秒,她轻轻把脸贴了上去。
脸颊冰凉,沾着血,贴在他掌心里。
百里玉祁一动不动。
她贴着他,微微闭上眼睛,像是一只找到落脚点的猫,缓慢地在他掌心里蹭了一下。
他的喉结滚了滚,逐渐放松气息。
对——
当时也是这样。
她原本是计划中“必须清除”的不稳定变量。
但她却选择了不攻击,而是靠近。
不是他控制她。
是她,主动靠近他。
那时候,他就知道,她不是纯粹的危险。
哪怕,被魇包围得再彻底,她也始终是——她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