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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清晨,朝阳初升,江雾还未散尽,岸边已热闹起来。金色的光芒洒在湓浦口码头上,江面波光粼粼,映照着岸边依依惜别的人群。

赶早的旅人肩上扛着捆扎严实的行囊,手里提着包袱,在亲朋的簇拥下往客船走去。送别的人不住地叮嘱着 “路上小心”“到了捎个信”,话语混着晨露的潮气,在码头上轻轻飘荡。

岸边的商贩们早已支起摊子,竹筐里码着热气腾腾的蒸糕、油饼,陶瓮里盛着熬得稠稠的小米粥,蒸腾的白雾裹着食物的香气,在冷冽的晨风中漫开。卖干粮的老汉正麻利地往油纸包里装着干粮,一边招呼着:“客官带些路上吃!顶饿!” 挑着担子的小贩穿梭在人群里,吆喝声清亮:“刚出锅的热豆羹,豆饧,豆饴——” 竹筷碰撞瓷碗的脆响、铜板叮当的落袋声,与码头的人声、水声交织在一起,把清晨的烟火气铺得满满当当。

青鸟、清韵代、王秀荷、王仙君,以及三十娘特意派来护送他们的樊铁生和石胜,皆已收拾妥当,站在船前。

前来相送的,是雪音、三十娘、桃儿,以及伤势未愈却仍坚持前来的柱子,还有一众随意楼的伙计们。白乐天与赵木陀亦立于岸边,拱手相送。

雪音先与清韵代执手相别,柔声道:“妹妹一路珍重,若有闲暇,记得往随意楼来信。”清韵代轻轻点头,眼中微有湿润。雪音又转向青鸟,语气虽淡,却透着关切:“青鸟,清韵代性子温婉,你可要好生照顾她,莫让她伤心难过。”青鸟郑重应下:“娘子放心,我自当尽心。”

三十娘上前,抬手替青鸟整了整衣襟,眼中既有责备,又有心疼:“你这孩子,出门在外,可不能再任性胡来,凡事多思量些。”青鸟微微一笑,温声道:“三十娘教诲,青鸟谨记。”

桃儿则拉着清韵代的手,故意提高声音道:“清韵代娘子,若是青鸟欺负你,你只管写信回随意楼来,我们定然替你教训他!”说罢,还朝青鸟冷哼一声,惹得众人莞尔。

柱子虽伤势未愈,却还是大步上前,拍了拍青鸟的肩膀,笑道:“青鸟兄弟,大伙儿都惦记着你,若有闲暇,可要记得回来看看我们!”其他伙计们也纷纷上前,七嘴八舌地叮嘱着,青鸟一一拱手,郑重道:“诸位阿兄的情谊,青鸟铭记于心,他日必当再聚!”

白乐天上前一步,拱手道:“今朝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再会,小友一路保重。”青鸟亦深深一揖,道:“江州之行,能与先生把酒言欢,又亲眼所见先生的传世之作,青鸟此生难忘。他日江湖再会,定与先生畅饮千杯!”

一旁的赵木陀虽未言语,也是拱手作揖向青鸟他们送行。

众人话别已毕,青鸟转身,带着清韵代等人登船。三十娘又对樊铁生和石胜叮嘱道:“你们二人一路多加小心,既要照顾好青鸟他们,也要顾好自己。”

两人拱手应下:“三十娘放心,我们定不负所托。”

船只缓缓离岸,青鸟等人立于船头,向岸上众人挥手作别。雪音、白乐天等人亦连连挥手,柱子更是朗声喊道:“青鸟兄弟,一路保重!”其他伙计们也纷纷高声附和,声音在江面上回荡,久久不散。

晨光洒落,船只缓缓驶离码头,岸上的人影渐渐化作模糊的轮廓。青鸟立于船头的人群前,望着三十娘抬手拭泪的模样,心中微动,思绪不由飘回昨夜——

烛火摇曳的厢房内,三十娘正低头整理行囊。青鸟轻叩门扉,踏入房中,犹豫片刻,终是开口:“三十娘,此去蜀地,路途遥远,我伤势未愈,若带上清韵代和王家姐弟,只怕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三十娘已抬手止住他。她转过身来,目光如炬,声音虽轻,却字字如锤:“青鸟,你以为我为何派铁生和石胜随你同行?”

青鸟一怔。

三十娘缓步走近,指尖轻点他的胸口:“若连三人的安危你都畏首畏尾,那异域魔族之事,护佑苍生之责,你又如何担得起?”

青鸟心头一震,如遭雷击。他原只想着护清韵代等人周全,却未曾深思——若连眼前几人都无法坦然面对,又如何扛起更重的担子?

三十娘见他沉默,语气稍缓,却仍肃然:“江湖路远,艰险无数,你若遇事便退,如何对得起你师父的期望?如何对得起那些将性命托付于你的人?”

青鸟深吸一口气,垂首道:“三十娘教训的是……是我思虑不周。”

三十娘这才露出一丝笑意,拍了拍他的肩:“记住,真正的担当,不是避开风险,而是明知艰险,仍敢前行。”

——

江风拂面,将青鸟的思绪拉回现实。他微微侧首,正对上清韵代望来的目光。她因离别而眉间含愁,可那双清澈的眸子却映着晨光,流露出掩不住的欣悦与期待。

青鸟心头一暖,不由朝她微微一笑。

清韵代似有所感,唇角轻扬,虽未言语,却已胜过千言万语。

江水悠悠,船行渐远。青鸟望向远方,心中再无踌躇。

前路虽未知,但此刻,他已知晓——有些责任,必须扛起;有些人,值得同行。

另一边,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群山环抱的盆地中,层层叠叠的梯田如碧绿的波浪,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农夫们弯腰弓背,在田间挥汗如雨,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,紧贴在脊背上,又被炽热的阳光烤干,留下一圈圈泛白的盐渍。

偶尔有人直起腰来,捶打几下酸痛的脊背,仰头望一眼高悬的日头,用袖子抹去额头上滚落的汗珠,喘几口粗气,便又俯下身去,粗糙的手指拨开泥土,继续劳作。

田埂上,几个总角之年的孩童正追逐嬉戏,赤脚踩过松软的泥土,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。一旁的大人直起腰来,高声叮嘱:“慢些跑,莫要摔了!”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。

稍大些的孩子已懂得帮衬家里,小小的身影跟在大人身后,学着施肥、除草。汗水顺着脸颊滑落,蛰得眼睛生疼,他们却只是用沾满泥巴的手背胡乱抹一把,眨眨酸涩的眼睛,继续埋头干活。

微风拂过,田里的庄稼轻轻摇曳,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。

一条山道在盆地间蜿蜒穿行,路面是泥石相混的质地,被经年累月的车轮碾出两道深深的沟壑,像大地皲裂的纹路,雨水冲刷后更显凹凸不平。

道旁的田垄里,三三两两的百姓正埋头耕耘。最显眼的是那块不大的瘦田,土色泛着浅黄,透着几分贫瘠。田埂边,两位白发老人正挥汗劳作 —— 老丈的背驼得厉害,仿佛一生都在向土地躬身,枯瘦如柴的手握着木瓢,颤巍巍地往庄稼根下撒着肥料,每一次抬手都带着沉重的迟滞。

一旁的老妇早已被岁月压得身形矮小,佝偻着背,几乎要贴到地面上。她一手扶着膝盖,一手攥着小薅锄,艰难地弓着身子拔除杂草,银丝般的头发被汗水濡湿,贴在布满皱纹的额角。风从山道上掠过,卷起些许尘土,落在他们单薄的衣衫上,与汗珠混在一起,在阳光下泛出细碎的光。

山道上,一名锦衣女子正步履蹒跚地挪动着脚步。她蓬头垢面,青丝散乱,发丝间纠结着尘土与草屑垂在肩头;脸上蒙着厚厚的泥灰,几道血痕从额角延伸至下颌,像被风撕裂的蛛网;嘴唇干裂得泛起白皮,脖子还沾着些褐色的污渍。满身的疲惫几乎要将她压垮,可那双眼透过尘垢望向前方时,仍透着股执拗的光,依稀能窥见她原本温润秀丽的轮廓。

她身上的锦衣早已失了光鲜,沾满泥块与暗绿的苔藓,衣襟、袖口缠着干枯的杂草与碎叶,下摆被划破好几道口子,露出里面的衬里。她却浑不在意,任由破布随着脚步晃荡,唯有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,在泥灰上冲出两道浅浅的痕迹。

田垄里的两位老人瞥见这身影,不由得停了手中的活计。老妇人直起身,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昏花,推了推身旁的老伴:“老头子,你快看 —— 那小娘子,这是从哪儿来?”

老丈闻言,放下手中的木瓢,眯起被岁月糊住的眼睛望向不远处。看清那女子模样,他不由得 “哎呀” 一声,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惶:“这…… 这是出了什么事?怎生弄得这般狼狈?”

两人正盯着女子出神,模糊的视线里,忽见她身后的山道拐角处,又慢慢跟出三个身影,隔着尘烟与光影,看不真切形貌,只隐约能辨出是人的轮廓,正不紧不慢地跟着那女子。风顺着山道卷过来,却没有一丝凉意,老两口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几分不安。

那女子踉跄着从两位老人身边走过,老丈眯着眼目送她远去,目光扫过她身后时,忽然像被针扎似的一哆嗦。他看清那三人的嘴脸,倒吸一口凉气,手里的木瓢 “咚” 地砸在田埂上,拽了拽身旁的老伴:“老婆子,你看!那不是隔壁村的吴六子他们几个地痞吗?”

话音未落,三人已加快脚步,像饿狼似的朝女子围拢过去。很快,女子惊惶的呼喊顺着风飘过来:“你们…… 你们要作甚?” 声音里裹着哭腔,抖得不成样子。

老两口慌忙丢下农具,踩着田埂冲到山道上。只见那黑瘦的吴六子正盯着女子,眼珠子瞪得吓人,嘴角淌着涎水:“小娘子急着去哪儿?哥哥们正好顺路,送你一程如何?” 他说着就伸手去摸女子的脸颊。

女子猛地推开他,踉跄着往后退,却被身后一个高个子拦住。那高个男子故意 “哎哟” 一声,捂着手腕往女子身上靠,另一只手直往她衣襟里探。女子尖叫着往旁边躲,又被矮胖的第三人堵住去路,像只被围在垓心的小鹿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
吴六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那手枯瘦如柴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他淫邪地笑起来,捏着嗓子说:“哎呦,妹妹的手滑溜溜的,藏着什么宝贝?”

眼看女子被三人逼得无路可退,老丈突然扯开嗓子吼道:“吴六子!光天化日之下,你们敢行凶?”

三人被这声怒喝惊得一怔,齐刷刷转头看来。女子趁机狠狠甩开吴六子的手,连滚带爬地躲到老丈身后。老妇人早已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,佝偻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,像一截顶风的枯木。

吴六子斜睨着眼前两个颤巍巍的身影,老丈的背驼得像座拱桥,老妇人的身子缩成一团,风一吹就晃悠。他转头冲两个兄弟挤了挤眼,喉间发出嗤笑:“我当是谁在这儿碍眼,原来是潘家弯这两个老不死的!”

高个子凑到他耳边,声音压得极低:“老六,这家的儿子在军中当差,我看还是别硬碰硬……”

“军中当差?” 吴六子猛地拔高声音,唾沫星子溅在地上,“五年了!连个影子都没见着,指不定早成了荒坟里的枯骨!”

“你个挨千刀的!” 老妇人一听这话,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。她原本佝偻的身子猛地挺直,枯瘦的手指直戳吴六子的鼻尖,声音因愤怒而劈叉:“我儿在前线保家卫国,轮得到你这泼皮咒他?我撕烂你这张臭嘴!” 她往前扑了两步,被老丈死死拽住,花白的头发在风里竖起来,像一蓬愤怒的枯草。

道旁田里的百姓早停了农活,扛着锄头、握着镰刀围拢过来。有人皱着眉问道:“老叔,这是咋了?吴六子又惹啥祸事了?”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也跟着问:“是啊,看这阵仗,莫不是欺负到您老头上了?”

这时,有人瞥见老妇人身后缩着个身影,那女子锦衣又脏又破,一身的狼狈模样,脸上满是尘土,泪痕与尘土交织,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,眼神里满是惊恐,浑身还在不住地发抖。“哎,这小娘子……” 有人低低惊呼一声,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女子身上,瞬间明白了几分,看向吴六子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怒火。

老丈喘着气,指着吴六子三人,对众人说道:“这三个泼皮无赖,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这位路过的小娘子!人家一个弱女子,被他们堵在这儿进退不得,若不是我和老婆子撞见,还不知要遭什么罪!”

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,有人当即喊道:“这不是吴六子吗?又在欺负人!”“把他们绑了送官府去!看往后还敢不敢嚣张!” 众人投来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针尖,扎得吴六子脸颊发烫。

他看着渐渐合拢的人墙,听着此起彼伏的怒喝,先前的嚣张劲儿泄了大半。“好,好得很!” 吴六子往后退了两步,手指点着二老,嘴里骂骂咧咧,“你们给我等着!” 话音未落,他转身就往山道那头跑,高个子和矮胖子也慌忙跟上,三人的背影跌跌撞撞,很快就消失在弯道后。

老妇人还在喘着粗气,指着他们逃走的方向啐了一口。老丈扶着她的胳膊,低声劝道:“别气坏了身子,他们就是群过街老鼠。” 围拢的百姓七嘴八舌地安慰着,有人递来水囊,有人帮着拾起散落的农具,山道上的风渐渐平和下来,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。

见吴六子三人跑远了,百姓们这才放下心来,纷纷跟老两口和女子道了句 “放宽心”,便扛着农具回到自家田里,继续埋头劳作。临走前,不少人还特意走到女子跟前,温言安慰:“小娘子别怕,有我们在,那几个泼皮不敢再来了。”“往前去都是咱潘家湾的地界,安全着呢。”

老妇人转过身,看着身体仍在微微颤抖的女子,眼中满是怜惜。她轻轻拉过女子冰凉的手,将她带到田埂边的树荫下,从随身携带的水葫芦里倒了一碗水,递过去:“来,喝点水缓一缓。”

女子先是怔怔地看着二老,眼眶里还含着泪,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,双手接过粗瓷碗,咕咚咕咚一饮而尽,水顺着嘴角淌到脖颈上,打湿了脏污的衣襟。老妇人见她渴成这般模样,更是心疼,连忙说道:“慢些喝,别急,水有的是。” 说着又给她倒了一碗。

一旁的老丈捋着花白的胡须,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。她身上的锦衣虽沾满泥污、划破了口子,可料子瞧着极为考究,绝非寻常人家所有,心中不禁犯起嘀咕:这般富贵人家的女子,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?他迟疑了一下,还是开口问道:“娘子,你这是从何处而来?路上莫非是出了什么事?”

女子刚端起第二碗水,听得老丈问话,手猛地一顿,碗沿磕在下巴上。积攒的委屈与恐惧瞬间冲破堤坝,眼中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脸颊滚落,砸在碗里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她张了张嘴,却只发出哽咽的抽气声,泣不成声。

老妇人见状,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女子的后背,柔声安抚:“娘子莫怕,莫怕。咱潘家湾,都是本分人,不会欺负你的。你若是不嫌弃,就先随我们回家,给你找身干净衣裳换换,再弄点热乎饭吃。我家中还有个孙女,比你小上几岁,正好做个伴。”

女子抽噎着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对善良的老人,过了好一会儿,才用力点了点头,声音沙哑地说道:“多谢二老…… 多谢二位恩人!”

日头刚过中天,田埂上的风还带着几分燥热。老妇瞥见女子脸色发白,额角沁着细汗,身形也有些发虚,心里那点不忍像潮水泡过的棉絮,渐渐胀得满了。她转头对前头正在浇水的老伴扬声道:“老头子,今天咱们先忙到这里,收拾收拾先回去。”

老丈直起身,擦了把汗,顺着老伴的目光瞧了眼女子,当即明白了七八分,爽利地应了声:“好嘞。”两人手脚麻利地将锄头、镰刀往竹筐里一归置,老丈俯身挑起扁担,两头的竹筐轻轻晃了晃,便稳稳地落在肩头。

老妇伸手牵住女子的手,掌心的粗粝带着劳作后的温度,女子愣了愣,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,指尖触到她指节上的厚茧,心里莫名一暖。三人一前两后往家走,老丈的脚步沉稳,扁担偶尔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
路过几片连成片的农田时,田里忙着薅草、施肥的乡亲们都直起腰看过来。一个戴草帽的汉子扬声问:“阿翁、阿婆,这刚过晌午就收工啦?”他旁边的妇人眼尖,瞥见老妇牵着的陌生女子,连忙用胳膊肘碰了碰他,朝他使了个眼色。汉子愣了愣,随即会意,嘿嘿笑了两声便低下头继续干活,不再多问。

另一边田埂上,一个挎着竹篮的中年妇人隔着田垄喊道:“老婶子,这是往家去?要是有啥活儿忙不过来,就让珠儿来跟我说一声,我让妮子过去搭把手。”

老妇停下脚步,笑着朝她摆摆手:“好嘞,多谢妮子阿娘上心,不碍事的。”

一路走着。女子默默跟着二老,听着他们偶尔和路过的乡亲打招呼,心里那点拘谨慢慢散了。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,眼前出现一片错落的房屋,玄瓦土墙,炊烟从几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——到村子了。

这潘家湾,端的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去处。村子顺着山势缓缓铺开,高低错落的土坯房、瓦房像是从山坳里自然生长出来一般,玄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与背后郁郁葱葱的山林相映成趣。

百来户人家散落在这片山脚下,几条蜿蜒的土路串联起家家户户,路边时不时能看到几棵老槐树,枝繁叶茂的,像是守护村子的老者。偶尔有鸡鸣犬吠从某户院落里飘出来,混着几声孩童的嬉闹,更添了几分烟火气。

二老的家在村子最东面,紧挨着另外三四户人家。几户人家的院墙挨得近,有的爬着牵牛花,有的晒着红辣椒,隔着矮墙能清晰听见邻居家的说话声,透着股邻里间的热络劲儿。门前一条小溪潺潺流过,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,清澈见底,哗啦啦地唱着歌,为这山脚下的村落平添了几分灵动。

院子里,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将木盆里最后一件浆洗得洁净的衣裳抖开,晾在绳上。水珠顺着布纹滚落,在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。

“阿翁,阿婆?”听见院门“吱呀”开了,她笑着转身,话刚出口就停住了。

阿婆身旁牵着个娘子,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,头发乌黑却乱得像团解开的线团,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,遮得眉眼模糊。她身上的衣裳料子瞧着不差,此刻却撕裂了好几处,前襟后摆沾满了黑泥、碎草和枯败的叶子,像是在荒地里滚过一遭。

女孩注意到,那娘子的肩膀绷得紧紧的,双手攥着破烂的衣摆,指节都泛了白,脚步更是怯生生的,每挪一步都像是在发抖,头垂得极低,仿佛连抬眼看看院子的勇气都没有。

“阿婆,这位娘子是……” 女孩眸中满是疑惑,忍不住开口问道。

老妇没直接回答,只转向女孩吩咐:“珠儿,去打盆干净水,再取块帕子来,让这位娘子擦擦脸。”

“哎。” 珠儿脆生生应着,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飞快扫过。见她依旧垂着头,乌黑的乱发像团枯草般遮住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,随着呼吸轻轻颤着,便转身快步走进屋内。片刻后,她拿着块粗布帕子出来,先搭在肩上,再走到墙角的水缸边,舀了瓢清水倒进盆中,哗啦的水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。

这边,老妇已牵着那娘子走到院中的矮凳旁,轻声道:“娘子,先坐下歇歇吧。” 那女子顺从地坐下,依旧低着头,发间隐约能看见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,像是还没从什么惊惧里缓过神来。

老丈把肩上的扁担卸下,竹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女孩赶紧走过去闩好院门,回头时,阿婆已经把木盆端到女子身前。

老妇放缓了声音,像哄着受惊的雏鸟:“娘子别怕,这是到家了,没人敢欺负你,咱们先洗洗身上的尘土。”

说罢,老妇缓步走到墙角的水缸边,拿起水瓢舀了半瓢清水,手腕轻倾,将水缓缓注入脚边的木盆。水珠落进盆里,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,在阳光里泛着淡淡的亮。她俯身凑近盆沿,用手掬起水,细细擦拭脸上的尘垢,又反复搓洗着布满泥痕的双手,指缝间的灰渍被一点点涤荡干净。

随后,她伸手从旁边绳上取下块粗布帕子,转身对着衣襟轻轻拍打起来。帕子掠过之处,浮尘簌簌落下,沾在衣料上的草屑也被拂去大半。打理停当,她才转过身,看向一旁的珠儿,温声叮嘱:“珠儿,仔细帮这位阿姐洗洗,我进屋给她寻身干净衣裳。”

话音落定,她将帕子重新挂回绳上,脚步轻缓地走进了堂屋。

“晓得了,阿婆。” 珠儿应着,目光落在女子身上。

那女子在凳上僵坐了片刻,先慢慢站起身,抬手轻轻拍打肩头与衣襟,抖落一片浮尘 —— 混着草屑与泥土的灰末簌簌落下,在阳光里旋了旋才落地。

待她坐回凳上,指尖才缓缓探入木盆,一点点搓洗着手上的泥垢。只见她掬着水往脸上泼洗,不过眨眼的功夫,盆里的清水已浑成了灰黑色,水面上还漂着些干枯的草屑与泥渣。

珠儿连忙上前:“水脏透了,我给您换一盆。” 说着便端起木盆走到墙角,将脏水倒进院边的浅沟里,哗啦一声溅起几点泥星。她转身再到水缸边舀了新水,捧着满盆清亮走回女子身旁。女子默默接过,继续低头清洗。如此换了三盆水,木盆里的水才终于不再浑浊,珠儿这才将帕子浸在水中。可她的手刚要探向盆沿,女子却轻轻开了口,声音带着几分沙哑:“多谢,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
说着,她伸手从木盆里捞起浸着的帕子,拧得半干后敷在脸上细细擦拭。帕子划过额头、鼻梁,又顺着下颌线擦过,先前被乱发遮住的轮廓渐渐显露出几分清瘦。她将帕子重新浸回水里,五指用力揉搓着布面,帕子再次拧干,这次连带着脖颈也细细拭了一遍,连耳后那点藏着的灰痕都没放过。

珠儿在一旁静静看着,目光落在她肩头、发间沾着的枯叶草碎上,忍不住开口:“阿姐,这些碎草粘得紧,我帮你拾掇拾掇吧。”

这次女子没有拒绝,只是微微颔首。于是一个继续用帕子蘸水擦拭,一个伸手细心摘除她衣褶里的草屑,指尖偶尔碰到对方的衣袖,动作都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阳光照在两人相顾的侧脸上,倒真像一对亲近的姐妹,透着股说不出的温和默契。

女子用帕子按干脸上的水汽,抬手将额前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,动作间,原本被尘垢掩住的面容渐渐清晰。珠儿凑近了些,只见她肤色白皙如瓷,眉峰纤细,眼尾微微上挑,鼻梁挺秀,唇瓣是自然的淡粉色,虽未施粉黛,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韵致。

“阿姐生得真好。”珠儿看得有些出神,忍不住低低感叹了一声。

话音刚落,老妇从堂屋走出来,刚巧撞见女子抬眸的模样,也是一愣,随即笑着点头:“真是个俊俏娘子,先前沾了灰,倒把这好模样藏住了。”

说罢,老妇引着两人走向堂屋。女子的目光带着几分怯意,打量着这间堂屋:堂屋不大,却收拾得干净。靠墙摆着一张旧方桌,方桌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,三条长凳齐齐整整挨着桌边。墙角立着个半旧的木柜,柜上放着个粗瓷花瓶,里面插着几枝风干的麦穗。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束麦穗上,黄黄的穗子沉甸甸的,像是坠着满满的踏实。一切都带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,安稳得让她紧绷的心弦,悄悄松了一丝。

进了内室,老妇指着梳妆台前的凳子道:“娘子坐下歇歇,我来给你理理头发。”

女子依言坐下,铜镜里映出她略显局促的神情。老妇把她头上的发髻散开,拿起桃木梳,轻轻梳开她打结的发尾,动作又轻又柔,不多时便将那一头乱发挽成个利落的发髻,用根素银簪子固定住。

梳理完了,老妇又从一旁的床榻上拿起一身翠绿色的粗布衣裙,递过去:“这衣裳虽不是什么好料子,但浆洗得干净,娘子先换上吧,总比你身上这套体面些。”

女子接过衣裳,指尖触到粗布衣裳带着的阳光温软,眼眶倏地一热,忙稳住心神,对着老妇深深福了一礼,声音里带着未散的微颤:“多谢阿婆体恤。”

老妇笑着摆摆手, “快别客气,都是寻常人家的衣裳,不嫌弃就好。”

女子褪去沾满泥污与破洞的锦衣,换上老妇取来的粗布衣裳。老妇凑上前来,先帮她将歪斜的衣襟抻平,指尖抚过磨得发白的布纹,又仔细将腰间的布带系紧,打了个利落的结。那衣裳洗得有些发白,领口和袖口还缝着补丁,穿在女子身上略有些局促,却被老妇这一番打理得服服帖帖。

她又抬手轻轻拍了拍女子肩头的褶皱,掌心带着劳作留下的厚茧,动作却格外轻柔,像在拂去灰尘,又像在安抚受惊的雀儿。末了,老妇退后半步打量着,笑道:“瞧瞧,这不就精神多了?”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,落在女子身上,粗布衣裳虽朴素,却裹着一股暖融融的情意,让女子紧绷的肩膀也悄悄放松下来。

一旁的珠儿踮脚看着,见那身半旧的襦裙虽在女子身上略显局促,却衬得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生气,先前眼里藏着的惊惶像退潮般慢慢散去。再看她垂眸时露出的半截脖颈,配上洗得干净的眉眼,竟像株刚被晨露润过的玉兰,透着股说不出的清丽,比初见时要鲜活多了。

正在这时,门外传来老丈略带沙哑的声音:“老婆子,吃食都备好了,让娘子出来趁热吃些。”

老妇应了声,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,引着她往堂屋走。方才还放着木盆的桌案已收拾干净,此刻摆着几样简单吃食:两个壶饼,一碟腌菜,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汤。

老丈就站在桌旁,见三人出来,忙指着吃食招呼:“快,趁热乎着,让娘子吃些垫垫。”老妇把凳子往外挪了挪,柔声示意女子坐下。

那女子眼眶早已泛红,她走到二老面前,深深福了一礼,声音带着哽咽:“小女子裴婉君,谢过二老救命之恩。”

老丈连忙摆手,脸上堆着憨实的笑:“原来是裴娘子,快别这么说!路见不平,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?老朽岂能容你被那些坏人欺负!”

老妇也上前扶起她,掌心的温度暖乎乎的:“裴娘子不必多礼,饿坏了吧?来来来,都是些粗茶淡饭,你可千万别嫌弃。”

裴婉君再也忍不住,泪水“啪嗒”落在衣襟上。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心,在这朴素的堂屋、温和的话语里,竟一点点松快下来。她依言坐下,腹中早已饿得咕咕作响,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端庄,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。

老妇在一旁看着,无奈又心疼地轻轻摇了摇头,转身倒了杯温热的粗茶,递到她手边。

午后的小院中,阳光透过树梢在院子里洒下斑驳的光阴。微风带着草木清气,四人围坐在老槐树底下,裴婉君那颗悬了多日的心,总算一点点落回实处。

老妇坐在竹凳上,怀里抱着个旧针线筐,手里正穿引着线,准备缝补些什么。老丈则摇着把旧蒲扇,“呼嗒呼嗒”的风拂过,驱散了些夏日的闷热。珠儿挨着裴婉君坐下,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听她缓缓开口。

“我们原本是要去益州的,”裴婉君声音还有些发颤,“却在路上遇到……”她顿了顿,指尖微微收紧,才继续道,“遇到了坏人,我和随行的人都走散了。夜里慌不择路,从山坡上滚了下去,醒来时已是第二天,周遭空荡荡的,既不见旁人,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”

“那阿姐怎么弄成这副模样?”珠儿忍不住问道,目光落在她沾满泥污的衣袍上。

裴婉君长叹了口气,眼底蒙上一层疲惫:“我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,又累又饿,只能摘些野果填肚子。夜里就找个山洞躲着,怕有野兽来,便搬了些石头堵在洞口,睁着眼熬到天亮。”她眼神复杂,似有惊惧,又有茫然,“后来总算看见个小镇,本以为能得救,谁知在镇上遇到个女子。她说能帮我联系家人来接我,还请我吃了顿饭,我便信了她。她说找人需要些银钱,我把身上的钱和首饰都给了她,可她拿着东西就再也没回来。”

说到这儿,她声音哽咽起来:“下午我在镇上找了许久,终于在一处宅子前看到她,可她竟说不认识我,还被她家里的男人粗鲁地赶了出来。我想去报官,却因为没了钱,连镇使的面都见不着……”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,顺着脸颊滑落。

“后来我只能沿着这条路往前走,想找人帮忙,又怕再遇到那样的坏人。只得白天赶路,夜里还是找山洞躲着,走了两天,才到了这里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看向二老和珠儿,眼中忽然亮起一点光,“幸好老天有眼,让我遇见了你们。”

老丈听完,重重“哼”了一声,蒲扇也扇得快了些:“那骗你的娘子也真不是个东西!这种昧良心的钱,她就不怕遭天谴!”

老妇放下针线,从袖中摸出块粗布手帕递过去,柔声安慰:“没事了,娘子。既然到了这儿,就先安心住下。三日后有信客来村里,你写封信寄回家,让家里人来接你便是。”

珠儿连忙点头附和:“是啊阿姐!我们村有个秀才,大家都叫他通文叔,你要是不会写,找他替你写就行!”

裴婉君望着珠儿,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:“阿姐会写的,只要有笔墨和宣纸就成。”

一旁的老妇闻言,脸上露出些为难:“哎呀,我们这家里的人都不识字,哪有那些物件?再说,那宣纸可贵着呢……”

“阿婆,我们家没有,通文叔那里有啊!”珠儿连忙接话。

“珠儿说什么傻话,”老妇回道:“通文家是有,可那也是人家花白花花的钱买的,哪能说用就用?”

“你这话说的,”老丈摇着蒲扇,语气带着几分不赞同,“你平日里帮他缝补了多少衣裳鞋袜?用他一张宣纸,有什么不成的?”珠儿也跟着连连点头。

老妇却还是觉得不妥:“补几件衣裳算什么,邻里街坊的,本就该互相帮衬。可那宣纸金贵,哪是几件针线活能比的?”

裴婉君见此情景,忙开口解围:“阿婆莫要为难,宣纸确实金贵,其实用黄表纸也行的,不过是写封信罢了,不必那么讲究。”

老妇一听,眼睛亮了亮:“黄表纸家里倒有!就是……没有笔墨。”

“那我带阿姐去通文叔家借笔墨用用不就好了?”珠儿说着,当即就要起身。

“明日再去也不迟,”老妇连忙拉住她,“你看太阳都要下山了,娘子这几日累坏了,先吃了饭好好歇歇。”

珠儿想了想,也觉得有理,便看向裴婉君:“那阿姐你先陪阿翁阿婆坐着,我去做饭。”

裴婉君连忙要起身:“我来帮你吧。”

“不用不用,”珠儿按住她,“阿姐坐着就好,这点活我一个人就行。”

老丈也在一旁摇着蒲扇笑道:“娘子放心坐着,这丫头手脚麻利着呢。”

厨房很快飘起袅袅炊烟,伴随着“咚咚”的切菜声,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。没多大功夫,珠儿便扬声喊:“晚饭好咯!”

老丈用蒲扇往堂屋方向指了指,笑道:“你看,我说这丫头麻利吧。”说着起身,顺手拎起自己的凳子往屋里走。裴婉君也连忙拿起自己和老妇的凳子,跟着二老进了堂屋。

她刚把凳子放稳,院门外忽然传来“咚咚”的敲门声,紧接着是个妇人的声音:“珠儿在家吗?”珠儿快步去开门,很快引着一位中年夫人进来,正是隔壁的妮子阿娘,她手里端着个青花碗,里面盛着绿油油的青菜。

妮子阿娘一进堂屋就瞧见了裴婉君,眼睛一亮:“这就是白日里救下的那位娘子吧?长得可真水灵。”说着把碗往珠儿手里递,“家里今天多炒了些菜,刚摘的嫩豆角,给你们添个碗。”

老妇忙客气道:“你看你,总这么客气,自己留着吃呀。”

“老婶子这话说的,”妮子阿娘笑盈盈地,“这不是看你家来客了嘛。”她把碗塞给珠儿,转身就往门口走,“我先走啦,你们快吃饭。”

老妇喊着“坐下一起吃点呀”,人已经没了影。

珠儿刚把碗摆上桌,院门又被敲响了。这次是张阿翁,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鱼;没过片刻,李婶也来了,端着一碗蒸得香喷喷的芋头。

不过半盏茶的功夫,小小的方桌上竟摆得满满当当,倒比平日里丰盛了好几倍。裴婉君看着这一桌子菜,又看了看二老欣慰的笑脸,心里暖融融的,眼眶忍不住又有些发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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