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流转,转眼已是暮色四合。四人回到客栈,将采买的物品安置妥当,稍事休整后共进晚膳。席间,青鸟对王仙君道:\"今日好生歇息,明日为师便传你师门基础法诀。\"王仙君闻言立即起身,郑重作揖道:\"弟子谨记。\"
一旁的王秀荷忙不迭叮嘱:\"要用心听师父教诲,切莫懈怠。\"王仙君转向阿姐,目光坚定:\"阿姐放心,我必当勤学苦练,不负师父与阿姐期望。\"
翌日拂晓,东方才泛起鱼肚白,青鸟便在房中开始授业。他并未急于传授修炼之法,而是先讲解师门戒律与处世之道。这一讲便是半日,直到正午时分,师徒二人才稍作歇息。
下楼时,正遇见柱子已能下床走动,面色红润如常。石胜在一旁打趣道:\"这小子身子骨硬朗得很,便是百头牛也比不上。\"众人闻言哄堂大笑,客栈内一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。午膳时分,师徒二人与众伙计围坐一桌,其乐融融。
午后,青鸟正式开始传授师门基础心法。幸而王秀荷虽家境贫寒,却仍坚持让弟弟读了几年私塾,一边务农一边做女红供他开蒙。这让青鸟在讲解心法时省力不少。
王仙君凝神静听师父的讲解,待其话音落下,青鸟见他若有所思,便问道:\"可还有疑问?\"王仙君略作迟疑,拱手问道:\"师父,弟子曾听闻凡俗武学有内力与经脉之说,不知与我们玄门的灵力、灵脉有何分别?\"
青鸟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,轻拂衣袖道:\"问得好。这天地万物,无论人兽草木,皆蕴藏精华。而灵力,便是维系这精华的纽带。\"他顿了顿,指尖凝聚一点灵光,\"凡俗内力,实则是灵力的简化。内力行于经脉,可激发肉身潜能;若贯通任督二脉,内力自会化为灵力,威能倍增。\"
\"然二者本质迥异。\"青鸟负手而立,衣袂无风自动,\"内力求的是克敌制胜,讲究瞬间爆发。而我辈修炼灵力...\"他目光悠远,\"首重修身养性,延年益寿。灵力修行,动辄数十上百年方有小成,千年难觅突破。内力终究难逃生死轮回,而灵力...\"青鸟指尖灵光骤然绽放,化作点点星辉,\"乃是集天地精华,参造化玄机,以求超脱生死,得证大道。\"
王仙君凝视着师父,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。他眉头微蹙,嘴唇轻抿,显然正在努力消化方才的教诲。然而那些玄奥的道理如同雾里看花,让他一时难以参透。青鸟见状,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他肩头,温声道:\"修行之道,贵在循序渐进。待你日后修为渐深,自会豁然开朗。\"
王仙君深吸一口气,郑重地点头应道:\"弟子谨记师父教诲。\"说罢,他整肃衣冠,缓缓盘坐于地。只见他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古朴的法印,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,一吐一纳间暗合天地韵律。
青鸟静立一旁,望着弟子专注修炼的模样,眼中泛起一丝追忆之色。恍惚间,仿佛看见年幼时的自己,也是这般在师父的指引下,第一次感受天地灵气的流转。微风拂过,带起他鬓角的几缕发丝,也带走了那抹转瞬即逝的感怀。
经过一番探查,青鸟发现王仙君虽灵脉纤细,但悟性颇佳。他暗自思忖:此子若能持之以恒,假以时日,未必不能有所成就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,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拉得修长,一个教得耐心,一个学得专注,倒是一幅和谐的画卷。
次日清晨,白司马早早便来到客栈。青鸟邀他一同用了早膳,早膳后,青鸟去找了雪音,邀请她同游江州名胜。雪音以新铺开张事宜为由婉拒了同游的邀请。青鸟虽觉惋惜,但也不便强求,便带着清韵代和王秀荷姐弟一同启程。
三十娘柳眉微蹙,思忖片刻道:\"圣灵教余孽未除,恐会寻你们晦气。不如让铁生随你们同去,也好互相照应。\"说着,目光在青鸟与樊铁生之间流转。
青鸟闻言会意,当即朝樊铁生拱手一礼:\"如此甚好,路上就要劳烦阿兄照拂了。\"
樊铁生豪爽一笑,粗粝的大手在空中一挥:\"青鸟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。\"他拍了拍腰间佩刀,继续道:\"举手之劳罢了。\"
一行人缓缓向庐山进发。清韵代与王秀荷坐在马车内,青鸟与白司马并辔而行,赵木陀和王仙君护卫在马车两侧。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,多是前往游玩的旅人。
\"这些香客多是去东林寺的。\"白司马指着路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说道。
青鸟颔首:\"听闻东林寺建于东晋太元九年,时任江州刺史资助慧远大师所建。\"
白司马眼中闪过赞许之色:\"小友博闻强识。\"
\"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。\"青鸟谦逊一笑,心中却感激凤鸣昔日的念叨。
车舆内,清韵代悄悄掀起帘角。晨光中,白司马儒雅从容,举手投足间尽显名士风范;青鸟虽为玄门中人,却能与白司马谈笑风生,让她既感钦佩又心生欢喜。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,清韵代嘴角不自觉地上扬,轻轻放下了帘子。
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跋涉,雄奇险秀的庐山终于映入眼帘。山脚下游人如织,远处飞瀑如练,在阳光下泛着银光。山风送来阵阵松涛,夹杂着隐约的梵音钟声,令人心神为之一振。
山脚下,数家客栈沿官道依次排开,每家门前都设有宽敞的马厩区。这些马厩布局规整,专供往来旅人停驻车马。青鸟一行人择了处干净整洁的马厩停驻,王秀荷轻巧地跃下马车,转身搀扶清韵代。山风穿谷而过,掀起清韵代帷帽上的轻纱,在晨光中流转如烟。
不远处,樊铁生正带着王仙君和赵木陀安置马匹。但见这位老江湖一边利落地系着缰绳,一边向王仙君传授经验:\"拴马要讲究,缰绳要留一掌余量,太紧伤马,太松易脱。\"待确认每匹马都安置妥当,三人才掸去身上草屑,朝已在等候的青鸟等人走去。
庐山上,云雾如轻纱般缭绕。白乐天、青鸟、清韵代等一众人等沿着蜿蜒的石阶而上,衣袂被山风轻轻掀起,带着满心的期待与欣喜。
白乐天此行特意选择了五老峰中的第四峰作为目的地。当众人行至峰顶时,眼前的景象令人叹为观止——五座巍峨的山峰如同五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并肩而立,峭拔的山体直入云霄,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辉。站在峰顶俯瞰,只见山间云雾缭绕,如海浪般在脚下翻腾涌动;远处的群峰在云海中若隐若现,恍若蓬莱仙境。
白乐天双手叉腰立于崖边,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山风,仿佛整个身心都与这巍峨山岳融为一体。青鸟则走到悬崖边缘,双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,对着群山高声呼喊:\"喂——!\"清亮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,激起阵阵回响。王仙君兴奋得像只小猴,在峰顶欢快地蹦跳着,不时发出惊喜的叫声。王秀荷望着弟弟雀跃的身影,又看向青鸟挺拔的背影,眼中盈满感激之情。
清韵代静静地伫立一旁,任山风轻抚面颊。她微微阖上双眸,将这一刻的壮美山川深深镌刻在心底。唯独在半山的赵木陀狼狈不堪,整个人如壁虎般死死抱住一块巨石,任凭樊铁生如何劝说也不肯松手。他额头沁满汗珠,衣衫尽湿,双腿不住打颤,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。
樊铁生心中无奈,只得任他在此停留,自己则登上山顶。见到白乐天时,便将方才之事一一告知。
白乐天笑道:\"由他去吧。能登上一半已属不易,就让他在山腰好生待着。\"说罢,又转身望向云海,任由山风拂动衣袂。
不知不觉,已至正午。众人找了一处开阔遮阴之地,席地而坐,拿出带来的干粮,一边享用,一边看着眼前的美景。
白乐天望着远处的山峦,感慨道:“庐山之美,美在其雄伟壮观,美在其宁静清幽。”青鸟和清韵代纷纷点头,心中满是对庐山的喜爱与不舍。
白乐天抬手指向远方,衣袖在山风中猎猎作响:\"青鸟,你且看那边——那便是传说中的太乙峰。\"
青鸟顺着他的指引极目远眺,只见一座孤峰突兀而起,峭拔的山势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,锋利的峰尖直指苍穹,在云海中若隐若现。
白乐天捋了捋被风吹乱的胡须,饶有兴致地问道:\"坊间传闻太乙真人曾在此峰修炼得道,不知小友可曾辨得此说真伪?\"
青鸟闻言莞尔,负手而立:\"这传说我倒也听过。不过...\"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\"自古名山多附会,神仙故事半属虚。这些传闻,听听便罢。\"
白乐天听罢抚掌大笑,笑声在山谷间回荡:\"妙哉!小友此言深得我心!\"他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,继续说道:\"看来你我倒是同道中人,都不为这些虚妄传说所惑。\"
青鸟目光悠远地望着太乙峰,轻声道:\"家师曾教诲,修行之要在于明心见性。即便身处红尘闹市,亦可证得大道。\"山风拂过他的衣袂,带着几分出尘之意。\"世人总以为要在深山幽谷才能得道,其实不过是执相而求。真正的劫数,从来都是自己。\"
他转过身来,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:\"渡劫飞升之际,最难的并非天雷地火,而是勘破本心。战胜外敌易,降伏心魔难啊。\"
白乐天听罢,抚须长叹:\"妙哉!小友这番见解,当真令老朽茅塞顿开。\"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青鸟,\"不想你年纪轻轻,竟有如此悟性。\"
青鸟连忙拱手:\"先生过誉了。我不过是转述师门教诲,再添些近日游历的浅见罢了。\"
一旁的清韵代静静聆听,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。她望着眼前云海翻腾的壮丽景色,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故乡。若不是那位恩人娘子出手相救,她恐怕今生都无缘踏足这片神奇的土地,更不会遇见青鸟,得以见证这般人间至景。山风轻抚她的面颊,仿佛在诉说着命运的奇妙安排。
从五老峰山顶下来。众人循着瀑布的轰鸣声,来到了三叠泉瀑布。远远望去,瀑布如银河倾泻,从陡峭的山崖上奔腾而下,激起千堆雪浪。
清韵代望着瀑布,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李太白那句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千古绝唱。她激动地说道:“今日得见此景,方知太白之诗,字字珠玑,所言非虚!”
青鸟被瀑布的气势所震撼,呆呆地站在那里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白乐天负手立于瀑布之前,双目微阖,任凭飞溅的水雾沾湿衣襟。那轰鸣的水声如雷霆贯耳,又似万马奔腾,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共鸣。众人驻足于此,就连一直战战兢兢的赵木陀此刻也终于在山脚站稳了脚跟,仰望着这天地奇观,脸上惊惧之色渐褪,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震撼。
樊铁生双臂交叠于胸前,古铜色的脸庞被水雾打湿:\"见此天地造化,才知人力之微渺。\"他的声音几乎被瀑布声淹没,却字字铿锵。
王秀荷姐弟仰首凝望,只见三道银练自云端飞泻而下:第一道如白龙探爪,自峰顶直坠第一层石台;第二道似银河倒挂,从石台再落第二层;最后一道宛若玉帘垂落,终入深潭。水花飞溅间,彩虹时隐时现。姐弟二人看得痴了,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,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激荡,却又道不明、说不清。
众人沉醉在这飞瀑流泉的壮丽景致中,浑然不觉来到午后。白乐天负手而立,望着这天地造化之功,眼中尽是不舍之情。良久,他才轻叹一声:\"美景虽好,终须一别。天色已晚,该启程回城了。\"
这一天的庐山之行,不仅让众人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更让他们的心灵得到了一次洗礼。在这美丽的山水之间,他们忘却了尘世的烦恼,收获了满满的快乐与感动。
返程路上,山风徐来,带着草木清香。青鸟与白乐天并肩而行,忽而开口道:\"先生,江州之事已了,我打算不日启程前往蜀地寻访家师。\"
白乐天捋须叹道:\"果然世间无不散之筵席啊。\"他转头看向青鸟,眼中带着几分怅然,\"既如此,明日老朽在湓浦口设宴,为小友饯行可好?\"
青鸟连忙拱手:\"先生日理万机,今日已多有叨扰,怎敢再劳您破费...\"
\"诶,\"白乐天不待他说完便摆手笑道,\"小友何须见外?你我虽相识不久,却一见如故。更何况你为江州百姓除去大患,老朽聊表心意,还望莫要推辞。\"
青鸟见白乐天言辞恳切,终是郑重作揖:\"既蒙先生厚爱,青鸟却之不恭。\"
待众人回到江州城时,已是华灯初上。城门楼上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,为归人照亮前路。城中炊烟袅袅,隐约可闻市井喧嚣之声,与山间的空灵寂静恍若两个世界。
圣灵教江州分舵土崩瓦解,肆虐多时的百鬼夜行也随之销声匿迹。江州城解除了宵禁,此刻的街市上,憋闷已久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。街道上人头攒动,叫卖声、谈笑声此起彼伏。忽然,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,引得行人纷纷驻足仰望,惊叹声绵绵不绝。
白乐天望着这热闹景象,对身旁的青鸟感慨道:\"小友请看,多亏有你,百姓才能重享这太平光景。\"
青鸟谦逊地拱手道:\"先生过誉了。青鸟不过略尽绵力,御常寺的镇灵使们才是居功至伟。\"
白乐天闻言开怀大笑,笑声淹没在街市的喧嚣中。因主街太过拥挤,众人只得择了一条稍显僻静的街道前行。行至一处岔路口,青鸟停下脚步,拱手道:\"多谢先生相送,我们就此别过,先行回客栈了。\"
白乐天却道:\"既已到此,不如送你们到客栈门口。\"
这时,车舆内的清韵代轻轻掀起帘子,温声道:\"先生今日陪我们游览庐山,想必已经乏了。还请早些回府歇息吧。\"
白乐天这才颔首道:\"也罢。那青鸟你们也早些安歇,明日傍晚,老朽在湓浦口如仙楼恭候诸位。\"
青鸟深深一揖:\"青鸟在此先行谢过先生盛情。\"夜风拂过,街角的灯笼轻轻摇曳,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。
青鸟一行人回到客栈后,清韵代与王秀荷先行回房歇息。青鸟则带着王仙君回到房中,正欲问他今日所见所悟,忽闻门外传来樊铁生浑厚的声音:\"青鸟兄弟,三十娘备了晚膳,请你们过去用饭。\"
三十娘房内,烛火摇曳,食案上精致菜肴散发着诱人香气。众人依次落座,边用膳边谈论今日庐山之游。清韵代眼波流转,难掩兴奋之情:\"那五老峰当真鬼斧神工,还有那三叠泉,水声如雷,飞珠溅玉...\"她纤指轻点桌面,将一路见闻娓娓道来。王秀荷起初只是含笑聆听,渐渐也被感染,轻声附和:\"那瀑布下的彩虹,美得让人心醉...\"
唯独王仙君埋头吃饭,青鸟问道:\"仙君,你觉得庐山如何?\"少年不假思索:\"阿姐说得对。\"青鸟又问:\"你自己觉得呢?\"王仙君看似思索一番,回答时却仍是那句:\"和阿姐说的一样。\"青鸟暗自摇头,心想这孩子还需多加磨炼,方能养成独立见解。
席间,青鸟看向三十娘,正色道:\"三十娘,如今江州事了,玄门聚会之期将近,我打算启程前往蜀地寻访师父。\"
三十娘闻言蹙眉,手中茶盏轻轻一顿:\"你伤势未愈,此去蜀道艰险,若再生变故...\"话未说完,眼中忧虑已溢于言表。
青鸟温言道:\"此行主要是为查证父母在昆仑山洞中的往事,不得不去。\"
三十娘沉吟良久,终是叹道:\"罢了,但你须带上铁生和石胜,路上也好有个照应。\"见青鸟欲要推辞,她纤手一摆,语气不容置疑:\"此事没得商量。\"
烛花爆了个灯花,映得三十娘神色愈发坚决。青鸟知她心意已决,只得拱手应下:\"那就劳烦二位阿兄了。\"
翌日拂晓,晨露未曦之时,青鸟已如常起身。他立于庭院之中,衣袂飘然,指尖凝聚着灵光,演练着聚灵指。随后,他闭目凝神,默诵绝杀阵的心法口诀,周身隐隐有灵力流转。
王仙君亦不敢懈怠,紧随师父之后开始修习。初入玄门的他,每每遇到不解之处,青鸟总会适时停下,耐心为他解惑。即便是尚未涉及的玄奥之理,青鸟也会略加点拨,更时常勉励道:\"修行之道,贵在勤思。\"
\"我玄门虽传法如一,\"青鸟负手而立,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,\"然各人悟性有别。你当以己心参悟,方能走出属于自己的道。\"
师徒二人一刻也不愿耽搁,各自敛神静气,潜心修炼起来。转眼间,已然临近傍晚,天边晚霞初现。自庐山结伴同行以来,白先生与王氏姐弟日渐熟稔。念及王仙君之名本是出自白乐天之手,青鸟便顺理成章地带了姐弟二人同行。
江州城的街道上,一行车马缓缓前行。清韵代与王秀荷坐于车内。王秀荷不时掀开车帘一角,好奇地打量着沿途景致。清韵代则安静地坐着,偶尔与王秀荷轻声交谈几句。车辕处,樊铁生稳执缰绳,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前方道路。
马车前方,青鸟与王仙君并辔而行。两匹骏马踏着整齐的蹄声,在街道上扬起淡淡的尘烟。
湓浦口横卧于浔阳江头,作为江州水陆交通的咽喉,自古便是南来北往的商船客舫汇聚之地。暮色四合时,江面上的喧嚣并未随夕阳沉落而消散,反倒因各类船只的穿梭更显鲜活。
货船的帆影还未完全隐入暮色,船身满载着瓷器、茶叶与布匹,甲板上的纤夫正弯腰解下缆绳,粗粝的手掌抚过被江水浸泡得发亮的船板。客船的窗棂透出昏黄灯火,旅人凭栏眺望,衣襟被江风掀起,将归乡的期盼揉进渐浓的黄昏里。
而更引人注目的,是那些从码头旁驶出的酒楼楼船。雕花的船檐下悬着走马灯,映得舱内八仙桌旁的猜拳声、碰杯声顺着水波漫开。跑堂的伙计踩着摇晃的踏板穿梭送菜,青瓷碗里的浔阳鱼块还冒着热气,混着船头酒旗飘来的醇香,在江面上织成一张醉人的网。
暮色降临时,青楼的花船便如睡莲般次第绽放。船身漆成胭脂色,窗纱绣着缠枝莲纹,隐约可见舱内仕女的鬓影钗光。丝竹声从雕花窗棂漏出,与江涛声交织成缠绵的调子,船头的宫灯在水波里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红。有画舫缓缓靠近客船,卖唱的娘子执扇半遮面,歌声顺着江风飘过来,带着水汽的温润,把浔阳江的夜色浸得愈发柔软。
码头上,挑着担子的小贩仍在沿街叫卖,那声音悠悠晃晃,竟能隐约传到对岸。灯杆上悬着的灯笼被江风拂得左右摇曳,火光忽明忽灭,将江面上的船影、灯影、人影一一映出,恍惚间都化作了流动的诗行。
青鸟一行车马缓缓驶入湓浦口码头,在询问数位商贩后,终于寻得如仙楼所在。樊铁生熟练地将马车停稳,又仔细安置好马匹。如仙楼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,他身着整洁的绸缎长衫,见有贵客临门,连忙迎上前来。
青鸟拱手问道:\"敢问掌柜,白乐天白先生可在此处?\"
掌柜闻言,脸上堆满笑容:\"白司马尚未到来,不过已命人订好了雅座。几位贵客请随我来。\"说罢,引着众人往侧门走去。青鸟原以为是要上楼,却不料掌柜径直带他们出了酒楼,来到岸边停泊的一艘精致楼船前。
\"白司马订的座就在船上,几位请。\"掌柜躬身作请。众人登船来到二层,只见船尾雅室内摆放着一张案桌,四周环绕着数把造型独特的胡凳。这些凳子一侧向上突起,正好可作靠背。青鸟落座时,后背自然地倚靠在突起处,顿觉舒适非常。
\"掌柜的,这凳子设计甚是巧妙,坐着格外舒坦。\"青鸟赞叹道。
掌柜笑着解释:\"说来惭愧,这并非在下所想。多年前有位客人来用膳时指点,才有了这般样式。\"
清韵代与王秀荷试坐后也连连称奇。樊铁生往后一靠,笑道:\"确实舒服!\"他试着变换了几个姿势,又建议道:\"掌柜不妨在两侧加个扶手,这样搁手臂就更方便了。\"
掌柜闻言亲自试坐,思索片刻后点头:\"客官这主意甚好,改日就找木匠来试试。\"
清韵代好奇问道:\"这般特别的凳子,不知唤作何名?\"
掌柜一时语塞:\"平日里都叫凳子,可经几位这么一改...\"
王仙君看向青鸟:\"师父,不如您给取个名?\"
掌柜眼睛一亮:\"这位小郎君说得是,看郎君气度不凡,定能取个好名字。\"
青鸟轻抚凳面,问道:\"此物是何木材所制?\"
\"回郎君,是椅木所造。\"
青鸟若有所思地靠了靠,忽然笑道:\"此物由凳子改良而来,不妨保留'子'字。方才倚靠其上,颇有倚仗之感,'倚'与'椅'同音,不如就叫'椅子'如何?\"
众人闻言,皆拍手称妙。掌柜更是连连作揖:\"好名字!多谢郎君赐名,往后这‘椅子'定能成为我如仙楼一绝!\"
正说话间,两名伙计捧着青瓷茶盏鱼贯而入。掌柜亲自为众人斟上香茗,温声道:\"诸位且先用茶,白司马想必就要到了。\"言罢拱手告退。
青鸟端起茶盏轻啜,茶香氤氲间望向窗外。暮色渐浓,江面上往来船只早已停歇,唯有楼船上的点点彩灯倒映水中,随波摇曳。远处画舫中,隐约传来琵琶清音,时而夹杂着古琴悠扬的韵律,在夜色中更添几分雅致。
众人正等候白乐天的到来,那掌柜又引着几拨客人登船。不过片刻功夫,原本安静的船舱里便人声渐沸,笑语、脚步声交织在一起,顿时热闹了起来。
忽听得岸边传来一阵骏马嘶鸣,青鸟凭窗望去。但见灯笼摇曳的火光下,白乐天翩然而至,身旁跟着身形魁梧的赵木陀。二人翻身下马时,衣袂翻飞,在灯影中勾勒出潇洒的剪影。白乐天抬头望见楼船,展颜一笑,朝这边挥手示意。江风拂过,将他腰间玉佩的叮咚声送入众人耳中。
店掌柜听得马嘶声起,探头望去,见是白司马驾到,连忙吩咐伙计:\"快将两位贵客的骏马牵去马厩好生照料。\"自己则快步迎上前去,躬身指引道:\"白司马,您邀的贵客都已到了,此刻正在船上雅座候着呢。\"
白乐天颔首微笑,随掌柜穿过船舷。登上二楼时,珠帘轻响,他拱手致歉:\"诸位久候了,今日府衙公务缠身,实在脱身不得。\"
青鸟连忙拱手回道:“白先生公务繁忙,自然理解,我等也不过刚刚才到而已。”
白乐天见大家都站着,指向座位说道:“都坐,都坐。”
青鸟和白乐天这才落座。白乐天目光扫过众人,见樊铁生和王家姐弟侍立一旁,便连连摆手:\"今日不必拘礼,都请入座。\"说着转向赵木陀:\"木陀也坐。\"
青鸟会意,温声道:\"白先生素来不重虚礼,大家都就座吧。\"三人这才恭敬行礼,依次入席。王秀荷轻提裙裾,在椅子上端坐;樊铁生与赵木陀相对而坐,腰背挺得笔直;王仙君则挨着阿姐坐下,眼中难掩兴奋之色。烛光摇曳间,一席人围坐案前,江风穿堂而过,带着淡淡的水汽与茶香。
掌柜适时上前,恭敬地询问:\"白司马,诸位贵客,不知要用些什么酒菜?\"白乐天细问今日菜式,掌柜便如数家珍般报了一遍。白乐天环视众人,温言道:\"诸位但点无妨,不必拘礼。\"见众人仍显拘谨,青鸟率先点了几道掌柜推荐的招牌菜,清韵代也轻声补了两道清淡时蔬。白乐天见状,便笑着又添了几道江鲜和时令佳肴,最后还不忘嘱咐上一坛上好的桂花酿。
待掌柜退下后,席间渐渐活络起来。白乐天指着窗外灯火通明的江面,为青鸟和清韵代细说这湓浦码头的典故。他指尖轻点江心几艘华美的楼船,将其中门道一一道来,言语间尽显风雅。
不多时,伙计们鱼贯而入,将各色佳肴一一呈上。红漆食盒开合间,案几很快便被摆得满满当当。白乐天举杯邀饮:\"今日良辰美景,诸位请满饮此杯。\"目光转向王仙君时,又体贴道:\"仙君年幼,浅尝辄止即可。\"众人纷纷举杯,酒杯在烛光下折射出斑斓光彩,映照着每张含笑的面容。
众人正推杯换盏间,船头伙计一声嘹亮的吆喝穿窗而入。雅座内的白乐天闻声颔首,淡笑道:“开船了。”
青鸟与清韵代他们纷纷转望向窗外,果见楼船已缓缓动了起来。起初不过是慢悠悠地荡开岸边,不多时便渐次加快了速度,劈开水面向前行去。
白乐天望着楼船渐渐驶向江心,他轻抿一口酒水,向一众人等娓娓道来这湓浦口码头的楼船营生。
青鸟他们顺着白乐天的话语望去,只见各式装饰的楼船画舫擦肩而过,有的雕梁画栋,有的素净雅致,船头船尾的灯笼在夜色里摇曳出暖光。
水面上,相邻船只的谈笑声、歌女婉转的清唱、丝竹管弦的乐声交织在一起,顺着江风飘来,热闹又不失风情。楼船的灯火倒映在江面上,碎成一片晃动的金辉,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,看得人移不开眼。
周遭的丝竹声还未散尽,那靡靡的曲调缠绕在梁柱间,让一旁的赵木陀眉头拧得更紧。他望着堂中那些浑然不觉的歌女,她们眉眼间流转着风情,正唱着时下流行的艳曲,尾音拖得绵长,像是要把这乱世的愁绪都浸在脂粉里。
“唉——”赵木陀终于忍不住,重重地叹了口气,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忧色,“如今朝廷正逢多事之秋,外有藩镇割据,内有宦官专权,阿郎为了这江山社稷,日夜操劳,殚精竭虑,头发都白了大半。可你看这些歌女……”他朝那边扬了扬下巴,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,“每日里就知道高歌艳舞,唱着那个什么……什么后院花,真是……”话到嘴边,他却猛地顿住,只重重地摇了摇头,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对眼前奢靡景象的纵容。
坐在对面的白乐天闻言先是一怔,手中的茶盏停在唇边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他顺着赵木陀的目光望过去,耳中那熟悉的曲调渐渐清晰,思索片刻后,嘴角忽然漾开一抹了然的笑,放下茶盏道:“木陀说的,可是杜牧之那首‘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’?”
旁边的青鸟正闻言转过头来,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好奇:“先生说的这位杜牧之,可是那位有‘樊川居士’之称的才俊?”
白乐天闻言挑眉,看向青鸟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:“哦?小友也听说过杜牧之?”
青鸟轻轻摇了摇头,脸颊微红,老实回道:“只是从前在师门时听凤鸣提起过他的诗,说他的诗豪健俊爽、意境深远,却未曾有幸见过本人。”
白乐天笑了笑,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,回忆起长安的岁月,语气里带着几分淡然:“在长安时,我与他确曾同朝为官。他性子洒脱不羁,常与三五好友聚在曲江池畔,饮酒赋诗,倒是个真性情的人。只是我与他各司其职,平日里也只是在朝会或宴席上有些交集罢了。”说罢,他又望向那些歌女,方才的笑意淡了些,眼底浮起一层复杂的神色,不知是在叹诗中意境,还是在叹眼前这与诗句重合的光景。
青鸟点了点头,目光转向赵木陀时,笑意里添了几分温和:“木陀阿兄,你说的那句诗,可不是在指责这些商女不知亡国之痛呢。”
赵木陀脸上的讶异更甚,眉头又皱了起来:“这话怎讲?诗句里写的,可不就是这个意思?”
青鸟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放得更缓:“杜牧之的诗,从来不止一层意思。他哪里是真在说商女们对亡国之痛不闻不问?不过是借这些弹唱的女子,痛斥那些高居上位的达官显贵——他们握着家国命脉,却对眼前的危机视若无睹,反倒沉湎于声色,这才是诗人真正想骂的啊。”
他抬眼望向临船的窗,那里映着歌女旋转的身影,水袖翻飞如蝶,却掩不住动作里的仓促。“国家的存亡,从来都系在那些权贵的一念之间。可这些歌女,”他语气轻了些,带着点悲悯,“她们不过是苦命人,每日唱什么、跳什么,哪有自己的主张?不过是依着客人的心意讨口饭吃,为了活下去奔波罢了。”
白乐天见席间气氛愈发沉郁,眉宇间的愁绪像浸了水的棉絮般沉甸甸坠着,连忙抬手举起青瓷酒杯,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出细碎的涟漪。他扬声笑道:“来来来,莫要被这些愁绪绊了脚,大家且举起杯来,痛饮此杯,把眼前的烦忧都浇进这酒里去!”
众人闻言,像是被这声笑驱散了些许滞涩,纷纷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。赵木陀指尖微颤地将酒杯举过眉梢,樊铁生隔着案桌向对面的白乐天遥遥相敬,杯沿相碰的轻响混着此起彼伏的 “干杯” 声,在不大的船舱里荡开,倒也暂时冲淡了方才的沉重。
酒过三巡,江风送来邻船悠扬的管弦之音。白乐天略带遗憾道:\"可惜今日仓促,未能安排乐师助兴。\"
青鸟举盏笑道:\"能与先生把酒言欢,已是难得乐事。\"众人闻言,再次举杯相庆。席间谈笑风生,时而论及江湖趣事,时而说起诗文典故。王仙君虽不能多饮,却也听得入神,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。
酒至酣处,白乐天更是击节而歌,引得众人拍掌相和。江月渐高,楼船内的欢声笑语与远处笙歌交织,在这湓浦夜色中谱成一曲难忘的乐章。
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,一点点裹紧了江面。楼船的橹声渐缓,船身擦着码头的石阶轻轻晃了晃,终于稳稳泊在岸边。码头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曳,将船影投在水面上,随波漾出细碎的晃动。
可舱内的喧闹丝毫未减。雕花木窗里漏出的酒气混着谈笑声,在夜风中漫散开 —— 有人正拍着案几吟哦诗句,杯盏相碰的脆响此起彼伏;临窗的客人正指着江上月影说笑,指尖蘸着酒液在案上画着什么,连船家在舱外轻叩船板提醒靠岸的声音,都被这满室的兴致盖了过去。
甲板上的灯笼映着舱门,始终不见有人起身整衣,更无人提着行囊往岸边去。这楼船仿佛成了江夜里一座浮动的楼阁,将满船的欢畅与醉意,都系在了这片不肯散去的夜色里。
众人稍作歇息。白乐天与青鸟谈及此番江州之事,不禁相对唏嘘。白乐天轻抚酒杯,叹道:\"世事如棋,翻覆无常。此番变故,当真令人始料未及。\"
青鸟亦颔首道:\"天意难测,人心叵测。倒是先生临危不乱,处置得当。\"
两人话锋一转,不由得追忆起在长安李义山府中做客的光景 —— 那时众人围坐,杯盏交错,何等酣畅开怀。说着说着,白乐天又念起在长安为官的旧事,言语间,当年被贬的郁愤仍如骨鲠在喉,难以释怀。
正说话间,忽闻邻船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。那弦音初时如珠落玉盘,继而转作幽咽泉流,在夜色中格外动人心魄。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杯箸,侧耳倾听。白乐天举杯的手悬在半空,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:\"此处竟然有人弹奏长安流行的乐曲?\"
江风徐来,带着水气的凉意,将那琵琶声吹得时近时远。月光洒在江面上,碎成万千银鳞,与两岸灯火交相辉映。青鸟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,感叹这期间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诸多事情犹在眼前。
白乐天听得入神,那琵琶声陡然转急,如银瓶乍破,铁骑突出。王仙君姐弟俩人不懂音律,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哀伤和愁绪。清韵代轻摇团扇,眼中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。一时间,众人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籁之音中,连杯中酒冷了都浑然不觉。
忽而琵琶声止,白乐天手中酒盏\"叮\"的一声落在案上。他蓦然起身,衣袂带翻了几碟小菜,却浑然不觉,只循着余音踉跄向外走去。青鸟与清韵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地随至窗边。樊铁生等人亦好奇地围拢过来,只见白乐天大步流星地走向邻船。
白乐天踩着摇晃的船板来到邻船前,江风将他的青衫吹得猎猎作响。他连问三声\"何方高人奏此仙乐\",回答他的只有江水拍岸之声。直到他高声道:\"江州司马白乐天诚心相邀高人一见。\"话音未落,珠帘轻响处,先探出一只素手。接着是半截杏红罗袖,待那人完全现身在月光下,只见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缓步而出。月光描摹着她半面轮廓,另半面隐在阴影里。
“原来是白乐天白先生。奴家唐突,扰了先生雅兴,还望海涵。” 女子向着岸上的白乐天盈盈一福,礼数周全。
白乐天拱手回礼,朗声道:“娘子言重了。方才闻娘子琵琶声凄切动人,直催肝肠,这般精湛技艺,在江州一地实属罕见。”
女子垂首谦逊道:“先生过誉了。”
白乐天复又笑道:“在下此刻正邀好友于邻船小聚,娘子若不嫌弃,可否移步一叙?”
那女子眉宇间掠过一丝为难,然见白乐天诚意相邀,抬眼又见二楼的青鸟与清韵微微颔首示意,便轻轻点了点头应下。
片刻后,白乐天引着那女子进来,向青鸟等人介绍道:“诸位,这位便是方才弹奏琵琶的高人。” 青鸟这才看清,女子约莫三十许,眉宇间愁绪萦绕,还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倦意。众人纷纷拱手问好,清韵代亦微微躬身行了一礼,女子见状,也敛衽回了一礼。
白乐天示意一旁的座椅,温言道:“娘子请坐。”
女子谢过,转身敛衽落座。她这才抬眼环视众人:窗边有两位身形壮硕的男子,看衣着便知是家中侍从;另有一位年轻郎君,一身书生打扮,眉目俊朗;其旁的娘子更是容貌绝美,清丽可人;二人身后还立着一男一女,观其服饰,应是随身侍从。
白乐天抬手示意青鸟与清韵就座,二人这才依言坐下。樊铁生等人见有外客在,皆垂手立在一旁。白乐天知晓他们的心意,便不再相强。
他转向女子,缓缓开口:“方才听闻娘子琵琶声,至今犹在耳畔萦绕。那技艺之精,真令人拍案叫绝。且娘子所奏,竟是长安流行的曲目,听来不禁让人缅怀旧日长安的繁华……”
女子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笑意,谦声道:“先生过誉了。” 她望向白乐天,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不甘与无奈,遂轻声道:“听闻先生曾在长安为官,年前才贬至江州。先生若有闲暇,不如让奴家再弹奏几曲,为先生解闷如何?”
白乐天闻言,欣然应允,拱手道:“那便有劳娘子了。” 青鸟与清韵代亦满怀期待,清韵代手中的团扇已轻搁在身前,生怕一丝轻动扰了即将响起的琴音。
女子向众人微微颔首。先是转动琴轴,轻轻拨弦试音,仅仅三两声,便已流露出无限深情,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。
众人皆敛声屏气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,生怕半分微响惊扰了她的动作。
指尖起落间,她已凝神奏响《霓裳羽衣曲》。玉指轻挑,初声便如月华漫过弦间,似有若无地漾开 —— 时而轻拢慢捻,如微风拂动云袖;时而抹挑相续,似流萤吻过花梢,指尖流转间,满是娴熟从容。一曲方歇,未等余韵散尽,弦音又陡然一转,《六幺》如流泉破石般奔涌而出,每一个音符都裹着滚烫的情绪,似要从弦上跳脱出来。
听那弦音:大弦嘈嘈,如急雨拍打着船篷,沉甸甸的力道直透耳膜;小弦切切,似私语萦绕耳畔,绵密得缠人心肠。嘈嘈切切交杂处,恰似大珠小珠争先恐后坠入玉盘,脆响里带着圆润的韵致,错落成一片清越的欢腾。忽而调子一转,弦音婉转如黄莺穿柳,在繁花深处啼出流丽的婉转;转瞬又低回如幽泉咽石,在滩涂浅濑间漾开压抑的呜咽。
渐而渐地,弦音沉缓下来,如冰泉冷涩,丝丝缕缕凝在半空,终至悄然停歇。可那静默里,却似有万千幽愁暗恨在悄然滋长,缠得人心头发紧 —— 当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。陡然间,弦音骤起,如银瓶乍裂,水浆迸溅得惊心动魄;又如铁骑突奔,刀枪齐鸣震彻江天,那股磅礴气势直教人屏息。
曲终之际,她执拨向弦心一划,四根弦同时发出裂帛般的锐响,戛然而止。余音却似带着生命,在江面上久久回荡。周遭船只皆寂然无声,众人仍沉浸在那跌宕的旋律里,唯有江心那轮明月,静静洒下清冷的光辉,映着满船的沉醉。
一曲终了,她将拨子轻插入弦间,理了理衣襟,神情间带着几分庄重。稍顿片刻,才缓缓开口,诉说起自己的身世。
“小女子本是京城人氏,家就住在虾蟆陵下。” 她轻声道,“自幼师从穆、曹二位善才学弹琵琶,十三岁便已技艺初成,在教坊中也算得上数得着的人物。”
那时节,她一曲既罢,连善才都要颔首叹服;加之容貌才情出众,常惹得同行暗暗嫉妒。五陵年少子弟为博她一笑,争相送上缠头,一曲弹毕,红绡锦缎堆得盈箱满箧。日子里尽是宴饮欢笑,与那些富家子弟们猜拳行令、彻夜笙歌 —— 打节拍时,钿头银篦敲得碎了也不在意;酒酣耳热处,血色罗裙溅上酒渍亦浑然不觉。
“那般热闹快活的日子,一天天地混过去,竟从未想过要珍惜。” 她说到此处,声音里添了几分怅然,似有无限往事在心头翻涌。
众人皆屏息凝神,连呼吸都似怕惊扰了这份沉郁,只默默听她继续诉说:”然而世事无常,命运的轮盘总在不经意间转向。后来,弟弟从军远戍,阿姨也撒手人寰。岁月催折,奴家的容颜渐渐褪去了往日光彩,门前的车马也一日稀过一日,再无从前的喧闹。“
她长叹一声:“万般无奈之下,只得嫁作商人妇。可商人眼里只有利禄,素来轻情寡义。前月里,他又去浮梁买茶,将我一人孤零零抛在江口的空船之上。每到夜幕降临,我便守着这舱冷船空,看那明月绕船而行,寒江浸骨,满船的孤寂与凄凉,恐怕比江水还要浓重几分。“
她抬起头来之时,眼中已满含泪水,“夜深人静时,我常梦见少年时的热闹光景 —— 那些宴饮欢笑、锦缎缠头,历历如在眼前。可一梦醒来,唯有冰冷的船板、呜咽的江风相伴,唯有泪水浸湿的枕席,点点都是今昔对照的酸楚。”
白乐天听罢她的身世,心中不禁百感交集,一声长叹里满是唏嘘。他暗自思忖:自去年离了长安,被贬来这江州,便常卧病在身。这地方哪比得京城的繁盛?终年听不到丝竹雅乐,耳畔只有寂寥。所居之处临近湓江,地势低洼潮湿,周遭尽是黄芦苦竹,一派萧索。从早到晚,入耳的不是杜鹃泣血般的哀啼,便是猿猴凄厉的啸叫,愁肠都要被搅碎了。纵是春江花朝、秋月良夜这般好时节,也只得一人独酌,对着空杯遣怀。偶有山歌村笛传来,那声音粗鄙嘈杂,刺耳得教人难挨。可今夜,听得她这琵琶一曲,竟如闻仙乐,只觉耳目为之一新,心中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。
琴音余韵未散,早已牵得满座人心弦震颤。
青鸟垂眸静听,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。女子弦间的悲戚,竟像一双无形的手,轻轻拨开了他心底最软的那处 —— 自知晓母亲是狐狸化身,遭朝廷通缉那日起,同门师兄的冷眼便如冰锥般刺心,镇灵使更是步步紧逼,丝毫不见容情。他只得敛了本相,日日易容改扮,方能寻些空隙,勉强自在出入。他本对音律一知半解,可此刻弦音里的漂泊与委屈,偏生撞得他心口发紧,眼眶一热,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,砸在衣襟上洇出细碎的湿痕。
身旁的清韵代早已别过脸去,团扇紧紧攥在手中。琴声里的压抑,多像她这些年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子 —— 父亲的疼爱是真,可一言一行皆要依着家规、顺着父意,纵有万般不愿,也只得把性子磨得温顺,将委屈咽进肚里。此刻那弦音忽高忽低,像极了她心底反复拉扯的挣扎,先前强撑的端庄再也绷不住,泪水终是越过眼角,顺着下颌线无声滑落。
王秀荷与王仙君虽不懂什么乐理,却被那琴声里的苦意攥住了心。姐姐紧紧攥着弟弟的手,往事如潮水般涌来:早逝的父母、相依为命的艰难、圣灵教里的死里逃生…… 每一段都浸着血泪。琴音里的悲切,分明就是他们姐弟俩未说出口的苦楚,不等多想,泪水已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脸颊滚滚落下,砸在衣襟上湿了一片。
樊铁生站在一旁,素来刚毅的面庞此刻竟也染上几分动容。他抬手想抹把脸,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粗粝的指节不自觉地捏紧,眼眶泛红,那股子硬气在琴声里渐渐软了,几滴泪在眶里打着转,偏生不肯落下,只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闷得发慌。
最是赵木陀,早已背过身去,肩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,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,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声悲鸣。琴音里的每一丝悲苦,都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,那些说不出的委屈、道不明的艰辛,此刻都借着泪水汹涌而出,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满船寂静,唯有江风拂过船篷的轻响,伴着此起彼伏的啜泣,与方才的琵琶余韵交织在一起,竟比琴声更添几分让人鼻酸的怅然。
白乐天忽起身走到门口,对着楼下扬声喊道:“伙计,取些笔墨纸砚上来!”
楼船内原本正一片笑语喧阗,被白乐天的一声大喊,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,瞬间打乱了满舱的欢洽。紧接着,各舱的客人纷纷起身,或扒着窗棂向外张望,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涌向廊道。一时间,原本热闹的酒桌旁空了大半,只有案上的残酒还在盏中晃荡,映着众人探向舱外的、满是好奇与探究的影子。甲板上人影攒动,此起彼伏的询问声混着江风,竟比方才的宴饮喧闹更添了几分急切。
那沉浸在琴音余韵中的伙计闻声回过头,虽不明缘由,却也麻利应道:“好嘞,客人稍候!”
不多时,伙计便托着文房四宝挤过廊道里的人群踏入房内。青鸟已拭去泪痕,见此情景心下了然,当即上前将窗边茶几上的盆栽挪开,又将两张茶几并作一处,凑成一张长条案桌。他接过伙计手中的托盘,颔首谢过,转手便利落地将笔墨纸砚一一在桌上摆开。清韵代也瞧出了几分意思,移步至案前,轻轻挽起袖角,默默研起墨来,墨香随砚池流转渐渐弥散。
白乐天望着二人默契的举动,赞许地点了点头,随即转身走向那正拭泪的女子,温言道:“娘子,可否再奏一曲?方才听娘子身世,白某感触良深,心中恰有一诗,想赠与娘子。”
女子闻言,脸上掠过一丝讶异。抬眼时,正见白乐天已稳步走到案后,提笔蘸墨,目光灼灼望向自己,满是真挚之意。
女子重又坐下,指尖在弦上稍一拧转,调紧了弦音。抬手落处,一曲新声骤起,调子较先前更显急促,如骤雨击窗、寒鸦乱啼,悲戚之意也愈发浓重,缠得人胸口发闷。
白乐天立于案前,笔随音走,墨伴情流。琴音急时,他笔锋如剑,劈啪作响;琴音咽处,他笔触沉缓,墨迹凝噎。一行行诗句在宣纸上渐次铺展,洋洋洒洒,字字都浸着弦音里的悲与痛。
雅座门口早已被闻讯赶来的人堵得水泄不通。不知是谁传了消息,说江州司马白乐天正在里面挥毫作诗,喧闹的人群竟如被无形的手按住一般,瞬间静了下来。连带着江风似乎都放缓了脚步,众人屏息凝神,目光齐刷刷投向雅座内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,生怕一丝声响惊扰了屋内的灵感。有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角,有人踮着脚望向门缝,满是期待的眼神里,映着对这位诗坛大家新作的无限渴盼。
雅座之内,青鸟与清韵侍立一旁,早已看得入了神。她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白乐天手中那支毛笔,看它在宣纸上时而疾走如飞,墨痕如骤雨倾泻;时而轻拢慢捻,笔触似流云徘徊。直到笔锋骤然一顿,最后一点墨落在纸上,白乐天缓缓搁笔,青鸟才轻步上前,小心翼翼地提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,清越的声音随之响起,一字一句吟诵开来:
浔阳江头夜送客,枫叶荻花秋瑟瑟。
主人下马客在船,举酒欲饮无管弦。
醉不成欢惨将别,别时茫茫江浸月。
忽闻水上琵琶声,主人忘归客不发。
寻声暗问弹者谁,琵琶声停欲语迟。
移船相近邀相见,添酒回灯重开宴。
千呼万唤始出来,犹抱琵琶半遮面。
转轴拨弦三两声,未成曲调先有情。
弦弦掩抑声声思,似诉平生不得志。
低眉信手续续弹,说尽心中无限事。
轻拢慢捻抹复挑,初为霓裳后六幺。
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语。
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
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冰下难。
冰泉冷涩弦凝绝,凝绝不通声暂歇。
别有幽愁暗恨生,此时无声胜有声。
银瓶乍破水浆迸,铁骑突出刀枪鸣。
曲终收拨当心画,四弦一声如裂帛。
东船西舫悄无言,唯见江心秋月白。
沉吟放拨插弦中,整顿衣裳起敛容。
自言本是京城女,家在虾蟆陵下住。
十三学得琵琶成,名属教坊第一部。
曲罢曾教善才服,妆成每被秋娘妒。
五陵年少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。
钿头银篦击节碎,血色罗裙翻酒污。
今年欢笑复明年,秋月春风等闲度。
弟走从军阿姨死,暮去朝来颜色故。
门前冷落鞍马稀,老大嫁作商人妇。
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。
去来江口守空船,绕船月明江水寒。
夜深忽梦少年事,梦啼妆泪红阑干。
我闻琵琶已叹息,又闻此语重唧唧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!
我从去年辞帝京,谪居卧病浔阳城。
浔阳地僻无音乐,终岁不闻丝竹声。
住近湓江地低湿,黄芦苦竹绕宅生。
其间旦暮闻何物?杜鹃啼血猿哀鸣。
春江花朝秋月夜,往往取酒还独倾。
岂无山歌与村笛?呕哑嘲哳难为听。
今夜闻君琵琶语,如听仙乐耳暂明。
莫辞更坐弹一曲,为君翻作琵琶行。
感我此言良久立,却坐促弦弦转急。
凄凄不似向前声,满座重闻皆掩泣。
座中泣下谁最多?江州司马青衫湿。
满座之人本就浸在琴音的凄切中,此刻闻得这直抵人心的诗句,更如被重锤击中,一时间纷纷抬手掩面,泪水从指缝间涔涔渗出,啜泣声在舱内轻轻漾开。
青鸟转眸望向白乐天,见他胸前衣襟早已被泪水浸透,眼神却空蒙地投向远方,似仍沉溺在方才的琴音里,久久未能回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