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两艘官船从杭州出发前往苏州。
王献臣身为马墉麾下最大的商贾,建成了的拙政园被徐孝先用了两天的时间查封。
看着面如死灰的王献臣,徐孝先很想告诉他,即便是不被自己查封,但等他死了之后,他的儿子也会在短时间内,把他花费了十几年心血的拙政园赌输给旁人。
苏州停留两日,因为船上的赃银等等,使得徐孝先等人只能夜宿船上。
次日一早,彻底跟徐孝先混熟了的陆治,坐着马车又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。
把徐孝先拉到僻静处,道:“那件事情就拜托你了。”
徐孝先嘴角抽抽,看着依旧一脸艺术家深沉诡秘神情的陆治,问道:“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?”
陆治愣了下。
对啊,自己怎么就会轻易地相信他呢?
“有缘算不算?”
陆治思索了半天,又道:“要不看你面善?非池中之物?”
“这件东西烫手啊!”
徐孝先迎着朝阳,长叹口气,而后道:“等你想通了,随时可以来京城找我要回去。”
“行。那就一言为定了。祝你一路顺风。说不得哪天我想看了就会去京城找你。”
随即陆治也跟着叹口气,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,道:“你不知道从杭州回到苏州这两夜,我每天晚上睡得有多踏实、多心安。
你说得对啊,有德者居之。
也难怪自从得到这幅画后,我就一直没有睡过踏实觉。
实在是德行不够啊。
不错,你也提醒老夫了,这世上最珍贵、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字画古董什么的。
凝聚着我华夏血脉的,或许就是一代一代守护在这片土地上的众生。
众生在,华夏存。
文明才会流传千年万年。
老夫确实因贪念而想占为己有。
鄢懋卿的要挟,老夫差点一点儿就妥协,不就证明了你说的命才是最珍贵的吗?
对不对?要不然老夫又何必妥协跟他去西湖呢?”
“这是你这两天想明白的大道理?”
徐孝先惊讶道。
陆治一脸惭愧,道:“老夫不如你豁达啊,甚至……老夫都有些嫉妒你的境界了!”
“那是,你要是在战场上死过两次,你也能豁达通透了。”
徐孝先笑着道。
陆治不跟徐孝先争辩,随即解下包袱递给徐孝先:“老夫无以为报,便写了这十六字送你。”
徐孝先不解地看着陆治,皱了皱眉头,道:“别告诉我是前几日在船上回苏州时,我跟你说的那十六字啊。”
“是啊。”
陆治一脸无辜道:“海纳百川、有容乃大,壁立千仞、无欲则刚。老夫想好了,接下来的残生就是参悟这十六字,每天也要认真地写上一遍。”
徐孝先扯了扯嘴角,毫不客气地顺手接过卷轴,讥讽道:“你这字就这么轻易的送人,看来你的字也不怎么样啊。对了,不是说你还会画画吗?你画画跟写字哪个比较厉害?”
“都不厉害,就是混口饭吃。”
陆治难得谦虚,当然,也是因为这两日被徐孝先给唬到了。
因而也就放下了他自视甚高的酸腐文人架子。
“比唐寅如何?”
徐孝先并不知道陆治的字与画到底怎么样。
这几日的接触下来,在他看来,这家伙更像是沽名钓誉之辈。
“云泥之别。”陆治认真说道。
徐孝先笑得更开心,小老头这几日被自己刺激的,终于是会说接地气的人话了。
“哈哈……。”
徐孝先笑得很开心,陆治的神情也很平静自然。
“走了,往后有缘再见。”
“徐小子保重。”
陆治看着徐孝先,后退两步行大礼道。
徐孝先还礼,而后摆了摆手,便登上了船。
这一趟杭州行,徐孝先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历练的成果如何。
但可以肯定的是,北镇抚司在往后赴任杭州官员的心中,会像一把利刃一般悬在心头很久很久。
嘉靖近三十年的时间,大明朝岁入最高时近四千万两白银。
如今虽有不及,但也有近三千万两。
之所以会呈现如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的趋势,跟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兼并有着直接的关系。
从而引发的另外问题便是,农改商。
而商人的赋税向来又是低得可怜。
从而使得不少农户甚至愿意把土地卖给地主豪强,选择从商。
这在浙江、福建乃至南直隶沿海已然成了普遍现象。
商税低,大明岁入自然就高不了。
土地被名门望族、地主豪强兼并,又通过种种身份地位,以及与官府勾结等手段来达到避税、逃税、少缴税的目的。
如此一来,大明朝一年比一年穷,花的却是一年比一年多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张居正的一条鞭法,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土地被兼并的问题,以及税赋平衡的问题。
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还没来得及学会游泳自救,然后……整个王朝就被淹死了。
当然,在大明朝余下的时间里,虽然朝廷意识到了症结所在,张居正也试图力挽狂澜。
可最终还是架不住在张居正力竭之时,朝廷还没有学会游泳来自救。
也许朝廷压根儿就没想过学游泳来自救,只是指望着张居正这根救命稻草之后,还会出现另外一根救命稻草吧?
总之,在徐孝先看来,此时的大明朝已经躺平了,已然是一副爱谁谁的死样子了。
要是嘉靖上朝呢?
船舱里,徐孝先怔怔发呆,面前的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,杭州行的奏疏洁白如雪,一个字都还没有落下。
“奏疏如同报告,前世今生都是梦魇啊。”
徐孝先伸了个懒腰嘀咕了一声。
外面响起了敲门声,麦福、福善随即走了进来。
“刚才倭寇又死了两个。”
麦福看着徐孝先说道。
“哦。死了就直接扔河里就是了。”
徐孝先不以为然道。
麦福有些不解,看了看徐孝先面前一个字没落下的奏疏。
而后看着徐孝先:“小子,你是京城人士吧?”
“不然呢?”
“那怎么我感觉你跟倭寇有仇似的呢?到达杭州第一天,当街打死一名倭寇,第二日在西湖,又亲手砍死一名……。”
“错,不严谨!”
徐孝先严肃地纠正道:“西湖那名倭寇是自己疼死或者冻死的,跟我没有关系,这个我不认。”
“行,这个不算。那么后来呢?”
麦福继续问道。
“后来怎么了?”
“后来怎么了?第二日,西湖别院,倭寇内讧死了两人,抬出别院扔乱葬岗了。第三日,又是内讧,死了三个。
昨日,杭州行船至苏州,又死了两个。今日,这才半天的时间,倭寇就又死了两个。
徐孝先,你是当我傻是不是?”
“麦大人你……你这话说的,我又没有瞒着你做什么,怎么就觉得你那个什么了?”
徐孝先无辜道。
“倭寇接二连三地因内讧而死。”
麦福盯着徐孝先的眼睛,道:“那请你这个会说倭寇话的给我解释一下,如果倭寇这么喜欢内讧,他们又是怎么被聚在一起,从遥远的倭国来到我大明福建、浙江等地的?
他们怎么没有在途中因内讧而死伤惨重呢?
怎么从倭国出发时是多少人,到了我大明等地还是多少人?
不喜欢在海上内讧,就喜欢站在了我大明朝的土地上内讧?”
“咦?麦大人英明啊!”
徐孝先惊讶地放下手里的毛笔,看着麦福认真道:“这个同样令下官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,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被麦大人给解开了!
如此看来,这倭寇显然是在海上时可以一条心,但若是站在了土地上,那就是漫天尘埃了……。”
“混帐东西,少跟我打马虎眼!”
麦福气的拍着桌子:“小子,这里没有旁人,跟我说说,你是不是跟倭寇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?
还有,你怎么会说倭国话的?在哪里学的?何时学的?跟谁学的?”
“会说倭国话很奇怪吗?京城里会说的人多了,又不止我一个……。”
徐孝先挑眉道。
心里则是慌的一批,这么明显的漏洞,自己怎么就给忘了呢?
那日也是因为气急,压根儿就没想过后果,所以倭寇语就脱口而出了。
而且这些时日麦福跟福善也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啊。
如今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?
“是吗?我怎么就不知道京城会说倭国话的人很多呢?来,说说都有谁,叫什么名字?”
一直未开口,但始终在旁观察徐孝先神态的福善此时开口道。
徐孝先眼珠子一转,道:“徐百善算一个吧。”
麦福跟福善瞬间被气笑了。
这货把他已经死了的大哥搬出来,这让他们两人怎么去查证?
“还有呢?”
“先别还有了,两位大人先帮我想想,这杭州行给皇上的奏疏该怎么写吧。”
徐孝先转移话题,手指敲着桌子,用下巴示意着面前一个字没有落下的奏疏,道:“还有,前面那一船的赃物,回京后应该怎么处置?直接拉进宫?还是先放在北镇抚司?两位大人给我点儿意见?”
“那是你的事情,跟我们二人无关。”
麦福靠向椅背,双手抱胸道:“别忘了,我们之间是监察与被监察的关系,若是我们帮你出主意,岂不是违逆皇命?”
随即起身,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徐孝先:“自己慢慢琢磨吧,反正距离到达京城还有几日的时间呢,不急。”
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徐孝先一阵无语。
这特么过来就是为了问自己怎么会说倭国语么?
我先天圣体、自学成材不成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