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楼客厅
林恩快步走下弧形楼梯,看到一位穿着卡其色休闲裤、深蓝色棉质衬衫,外面套着一件磨损得恰到好处的棕色皮夹克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他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着外面的花园。
他脚边放着一个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皮质公文包。男子闻声转过身来——一脸精心修剪却难掩浓密的络腮胡,面容看起来更像一位充满书卷气的大学讲师,而非好莱坞的金牌编剧,和林恩预想中以及哈维描述的那种精英律师形象相去甚远,倒让他想起了拉瓜迪亚高中那位总爱穿格子衬衫的英语教授。
“巴斯先生!欢迎欢迎,路上还顺利吗?”林恩热情地迎上去,伸出手。
罗纳德·巴斯与林恩握手时,力道适中,但时间很短,脸上只是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,眼神却像鹰隼一样,迅速而冷静地扫过林恩全身,带着律师特有的审视意味。
这一下,让林恩再次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种教师的严谨和律师的锐利。
“LINK先生,谢谢。很顺利。”巴斯的声音平静,没有多余的寒暄。
他甚至没有松开手,而是直视着林恩的双眼,用平稳却不容回避的语气问道:“在开始讨论剧本之前,LINK先生,我需要确认一件事。你如此积极地推动这个《珍珠港》项目,真正的核心动机是什么?
是想为1941年在珍珠港事件中丧生的那些亡灵讨回一个历史的公道?
还是想利用你1991年‘珍珠港事件’(指博物馆遇袭)幸存者的身份,为你个人在当下所遭遇的不公,讨回一个眼前的公道?”
这个问题直接、尖锐,甚至有些冒犯。林恩自然不会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——他要讨的公道,远不止为自己,更是为无数记忆深处、情感相连的同胞,不仅要讨回公道,更要将某些势力彻底踩进泥潭。
他脸上笑容不变,同样迎视着巴斯的目光,语气诚恳而坚定:“两者皆有,巴斯先生。但更深层次的原因,正如我最后一次在纽约公开露面时所说的:我是为了让美国,让全世界,真正地、深刻地铭记那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。复仇或许能带来短暂的快感,但唯有铭记,才能防止悲剧重演。”
巴斯仔细地看着林恩的眼睛,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诚度,几秒后,他微微点了点头,像是认可了这种坦诚。
他松开手,走到沙发边坐下,却没有打开那个皮质公文包,而是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上,身体微微前倾,瞬间将话题提升到了一个宏大的层面:
“很好。那么,让我们从最核心的问题开始。以你的观察和思考,你认为,1941年珍珠港事件前的美国,与1991年今天的美国,在面对外部定义的‘敌人’时,所犯下的最相似、最致命的错误是什么?
是战前的轻敌与傲慢?还是……每一次,都习惯于急切地在内部寻找一个‘日裔’这样的替罪羊,来承担所有责任和怒火,而不是首先冷静地审视自身社会内部存在的、那些真正致命的裂痕与问题?”
这个问题带着强烈的现实批判意味。林恩没有立刻回答,他走到对面的沙发坐下,沉吟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巴斯先生,说实话,我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,可能和您不太一样。我推动这个项目,初衷并非为了用1941年的历史错误来讽刺或批判今天的美国。
我想通过这部电影传达一个更朴素、也更根本的道理:历史是一位充满智慧的老师。如果你第一次没有听懂他的教诲,他会用更惨痛的方式,把同样的课程,再给你讲一遍。直到你听懂为止。”
这个回答,巧妙地将巴斯的尖锐问题引向了更深远的历史哲学层面。巴斯虽然没得到他预想中那种直接批判现实的答案,但听到这句话,镜片后的眼睛却明显地亮了一下。
他身体不易察觉地坐直了一些,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礼貌之外的表情——一种发现了有趣对手的兴趣。他已经可以确定,眼前这位年轻的超级巨星,并非只是一个被愤怒驱动的幸运儿,这次的合作很可能不会流于表面。
“很有智慧的一句话,LINK。”巴斯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真正的赞赏,他改变了称呼。
“在飞来洛杉矶的飞机上,我仔细研究了你所有的公开资料和演讲。我还有一个或许过于直接的问题:你为珍珠港的遇难者亲属发声,你此刻表现出的愤怒,其中究竟有多少是源于对五十年前那段历史的深刻铭记与共鸣?
又有多少……是源于一种对‘背叛’的深切恐惧?——你是否在恐惧,当下这个在某些人看来正在被外资收购、被外部力量渗透的美国,会像当年的珍珠港一样,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,再一次被来自内部的、意想不到的‘背叛’所重创?”
林恩没有立刻回答巴斯那个关于“恐惧”的尖锐问题。他站起身,走到靠墙摆放的一排书柜前,手指划过书脊,最终停在一本厚重的《太平洋战争史》上。
他抽出书,转身看向巴斯,目光沉稳。
“不,罗纳德,我不是在恐惧。”林恩的声音清晰而肯定,“恐惧是对未知的担忧。而我所说的,是正在发生的事实。你对二战历史很有研究,对吗?那么珍珠港事件之前发生了什么,你应该很清楚。”
巴斯微微颔首,眼神里带着学者讨论问题时的专注:“当然。战争的伏笔早已埋下。当时美国国内孤立主义情绪盛行,国会通过《中立法案》,明确禁止向交战国出售武器,但对石油、废钢铁这类战略物资的交易却网开一面。美国在援助英国抵抗德国的同时,其企业也在向日本输送着战争所需的血液。”
林恩翻开手中的书,迅速找到一页,用手指点着上面的段落,打断了巴斯更宏观的论述,将焦点拉向一个更具体、却同样致命的事件:
“没错,但不仅仅是经济政策。比如,1937年的‘帕内号’事件。”他抬起头,看向巴斯,“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,美国海军炮舰‘帕内号’在长江上护送撤离的使馆人员。其位置和身份已明确告知日方,甲板上绘制了巨大的星条旗,却仍遭到日本海军飞机的蓄意攻击,最终沉没。这件事在美国国内引发轩然大波,战争似乎一触即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