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金色身影落至生死渊时,正撞见半渊在疯长,半渊在腐朽。
渊是奇渊,南半边是生藤谷,藤蔓如碧玉游龙,从谷底缠上崖壁,叶片密得能遮断日光,每根藤须都在嘶喊:“生就要漫过天地!”北半边是死石滩,黑石似焦铁卧渊,从崖顶铺到渊底,石缝里连苔藓都无,每块石头都在低吟:“死就得冻僵万物!”两般态势在渊心划开一道歪扭的土线,生藤的卷须缠上死石,立刻被石上寒气冻成青冰,死石的棱角撞上藤丛,转眼被藤须勒出裂痕,整道深渊都在忽荣忽枯地痉挛,像株被人同时浇沸汤又泼冰水的树。
“又在斗命了。”一个半身生着青苔、半身覆着尘霜的枯荣叟拄着木杖站在渊边,说话时一半声音带着草木抽芽的脆响,一半透着石头风化的沙哑,“俺守这生死渊千年了,这生藤谷和死石滩啊,原是天地孕的生魂死魄,生藤谷聚春机之气长万物,让生灵有抽芽的力;死石滩敛冬藏之气息生机,让生灵有归根的静,本是同渊轮替的老知己。可千年前,来了两个道医,一个说‘生生不息才是至道’,硬往生藤根里埋了‘催荣符’;一个说‘寂灭归虚方得真常’,偏往死石心里嵌了‘凝枯咒’,打那以后,俩方便成了死敌——春日里生藤疯长,把死石缠得密不透风;秋日里死石散寒,把生藤冻得枝断叶落,好好一道活渊,愣是被折腾得快成绝渊了。”
吴仙蹲在渊心的土线边,指尖悬在生藤与死石之间。他能感觉到生藤的汁液在狂涌,不是蓬勃,是焦躁——那些“必须疯长”的藤蔓深处,藏着一丝想枯荣有时的倦怠;死石的石核也在发冷,不是沉静,是空洞——那些“必须僵死”的石纹底下,裹着一缕想孕出青苔的微弱脉动。
“它们在渴。”吴仙轻声道,界心微微发亮,比在虚实涧时更澄明。他能看见生藤最密的地方,有根老藤悄悄枯了半段,枯藤周围的新藤会绕着它生长,像是想护着它歇口气,又怕一枯就违了“生”的本分;死石最寒的角落,有块黑石裂了道缝,缝里渗着半滴浑浊的水,水迹在石上晕开半圈浅绿,像是想养出点生机,又怕一活就破了“死”的规矩。
枯荣叟用木杖敲了敲地面,杖头一半开出朵小蓝花,一半化作碎石:“千年前景象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生藤春日抽芽,让走兽有嫩叶可食;死石秋日凝寒,让虫豸有石穴可藏,俩方轮着守着渊底——惊蛰时生藤渐次舒展,死石的寒气慢慢收敛;霜降时死石的寒气渐起,生藤的叶片悄悄泛黄。那年渊边住过个葬花人,生藤的花蜜能续断脉,死石的晨露可敛狂气,葬花人常说‘生太烈会撑破命,死太沉会堵了路,原是轮回相续的理’。”
吴仙指尖抚过生藤的卷须,藤须突然放缓了生长,不是枯萎,是松快——那些“必须疯长”的藤蔓底下,藏着一丝想落叶归根的坦然;他又触过死石的石面,石上的寒气忽然弱了几分,不是消融,是松动——那些“必须酷寒”的石心之间,裹着一缕想接纳新绿的温和。
界刃轻吟,紫金色的微光漫过渊心。没有撼动渊底的巨响,只有“簌簌”一声轻响——生藤根里的“催荣符”碎了,藤蔓瞬间有了枯荣节奏,春日抽芽时不疯长,秋日落叶时不悲戚,那根枯藤周围的新藤缠着它,枯与荣在藤上织出生命的纹路,有只小兽啃着新叶,爪子边就是安然枯萎的老藤;死石心里的“凝枯咒”散了,石上的寒气突然成了滋养的冷润,既在冬日护着种子休眠,又在春日透着唤醒生机的微温,那块裂石的缝里,竟钻出株顶着露珠的嫩草,草叶擦过黑石,石上慢慢晕开青苔的绿意。
最奇妙的是渊心的土线,竟慢慢化作一道褐黄的草石带。生藤的绿意与死石的墨色在带里交融,荣时草石带像缀满新芽的锦缎,枯时又像铺着晨霜的玉阶。一粒种子想发芽,草石带立刻冒出温润的泥土;一只虫豸想休眠,草石带又现出背风的石窝,连渊边的老树都舒展开来,朝南的枝丫挂着饱满的花苞,朝北的枝干托着晶莹的冰棱。
“看呐!渊在喘气了!”枯荣叟的木杖“咔嚓”裂开,青苔与尘霜在杖上织出既荣且枯的纹路,“千年了,俺终于能好好晒晒太阳了——俺本是冥府外的守界树,荣时开花引魂归,枯时落叶送魂去,原是生死相续的事啊!”
吴仙望着深渊,渊里的声响渐渐变得和谐。生藤的蓬勃里多了几分从容:“原来不必长到撑破天呀。”死石的沉寂里添了些许生机:“原来不必冻成万年冰呀。”两种声音缠在一起,化作既昂扬又沉静的歌谣,像老水车转着圈儿哼的调子,既抽芽时欢,又落叶时安。
枯荣叟递来一枚种子,种子一半裹着沃土,一半覆着寒霜——这是生死渊的馈赠。吴仙接过时,种子化作一股清流向四肢百骸漫去,他突然懂得,界力的生生灭灭原也如此:荣时如生藤般舒展,枯时如死石般沉淀,少了哪样,都成不了完整的轮回。
“往东北去吧。”枯荣叟指向东北方,“听说‘因果渡’上出了怪事,渡头的‘因船’和‘果岸’闹得不可开交。因船说‘凡事皆有来处,少一步都不成’,在水里打着转不肯靠岸;果岸说‘万般终有归途,多一分都是赘’,在岸上结着冰不让船近,那里的因与果,怕是比生死更难解呢。”
吴仙望向东北,那里的水面一半泛着追溯过往的涟漪,一半凝着指向未来的冰纹,像被人硬生生扯成两段的丝线。界心在胸口轻轻跳动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天地的韵律。
“因果渡……”他握紧掌心的清流,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渐起的暮色,“看来,连来去之间的因与果,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。”
生死渊在身后轻轻起伏,渊里的枯荣渐渐变得和谐。生藤的绿意里藏着死石的墨色:“原来生里有死的安稳。”死石的墨色里浮着生藤的绿意:“原来死里有生的希望。”两种颜色缠成圈,化作既热烈又沉静的年轮,像是为吴仙铺的路,既走得踏实,又望得辽远。
而他的道,正沿着这年轮,向着更根本的天地,缓缓延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