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金色身影踏上因果渡时,正撞见半道水在打转,半方岸在结冰。
渡是奇渡,水面浮着艘因船,船身刻满回溯的纹路,木纹里藏着千万个“为什么”——昨日的雨痕、去年的落叶、百年前的船桨印,都在木纹里反复流转,船总在离岸三尺处打转,船工号子透着执拗:“寻不到最初的源头,怎敢靠岸?”岸边立着片果岸,石阶嵌着凝固的结局,石缝里锁着千万个“该如此”——未开的花、未落的雪、未归人的脚印,都在石缝里僵成定局,岸石泛着寒气,守岸人的叹息裹着固执:“定不了最终的模样,怎敢接船?”
船与岸之间隔着道无形的水线,因船的回溯波纹撞上岸,就被石缝里的“该如此”弹回,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问号;果岸的凝固寒气漫向船,就被木纹里的“为什么”冲散,结起的冰碴在水面碎成叹号。整座渡头都在忽进忽退地震颤,像卷被人同时往前翻、往后扯的书简。
“又在僵着了。”一个蓑衣半湿半干的因果摆渡人蹲在水线边,摆渡时篙尖一半划出回溯的水纹,一半戳出凝固的冰点,“俺撑这因果渡一千二百年了,这因船和果岸啊,原是天地生的渡灵,因船载着过往的缘法,让生灵记得‘从何来’;果岸承着将来的定数,让生灵晓得‘往何去’,本是同渡相济的老伙计。可一千二百年前,来了两个算士,一个说‘不明来处便是糊涂’,硬往因船底刻了‘溯因符’;一个说‘不定结局便是虚妄’,偏往果岸根嵌了‘定果咒’,打那以后,俩方便成了死结——因船总在溯洄,把十年前的风、百年前的浪都翻出来比对,非要寻个‘第一缕波纹’才肯停;果岸总在凝固,把明日的云、明年的花全冻成石像,非要等个‘最终的模样’才肯动,好好一个活渡,愣是被折腾得快成死渡了。”
吴仙立在水线边,指尖掠过因船的木纹与果岸的石缝。他能觉出因船的木纹在发烫,不是焦灼,是疲惫——那些“必须回溯”的纹路深处,藏着一丝想顺流而下的渴望;果岸的石缝在发冷,不是坚定,是空茫——那些“必须凝固”的石根底下,裹着一缕想随波而动的期盼。
“它们在等。”吴仙轻声道,界心微微发烫,比在生死渊时更通透。他看见因船的船底粘着片新叶,是今早刚落的,木纹在新叶周围悄悄浅了半分,像是想带着这抹新鲜往前挪寸,又怕破了“溯因”的本分;果岸的石阶边生着株野草,草叶正顶着露珠往上冒,石缝在草根周围悄悄松了半厘,像是想让这抹生机往上长寸,又怕违了“定果”的规矩。
摆渡人用篙尖敲了敲船帮:“一千二百年前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因船载着过往,却不困于过往——春时带去年的花种,夏时捎着前月的雨水,让上船的人记得来时的暖;果岸承着将来,却不僵于将来——秋时留着明年的空位,冬时等着后日的暖阳,让下船的人盼着去时的光。那年渡头住过个说书人,因船的木纹能帮他记起前朝的故事,果岸的石阶能让他编出往后的传奇,说书人常说‘不知来处会迷了脚,只盯结局会僵了心,原是一来一往的理’。”
吴仙指尖抚过因船的木纹,回溯的波纹突然缓了半分,不是停滞,是松快——那些“必须追究”的过往底下,藏着一丝想接纳新缘的柔和;他又触过果岸的石阶,凝固的寒气忽然融了半厘,不是消解,是呼吸——那些“必须笃定”的将来之间,裹着一缕想包容变数的温润。
界力流转,紫金色的光缕漫过水线。没有惊涛拍岸的巨响,只有“啵”的一声轻响——因船底的“溯因符”化了,木纹里的回溯不再打转,过往的雨痕与新落的叶瓣在纹里共生,像串既连着根又向着前的珠链。船缓缓往前挪了寸,船工号子添了新调:“带着来时的暖,就能找着去时的路。”果岸根的“定果咒”散了,石缝里的凝固不再僵硬,未开的花能慢慢绽,未归人的脚印旁能长出新草,守岸人的叹息变得轻快:“留着变数的空,才能盛下圆满的缘。”
最奇妙的是船与岸之间的水线,竟慢慢化作道流动的光河。因船的回溯波纹与果岸的凝固光点在河心交织,溯洄时光河像串会讲故事的念珠,向前时又像条能孕新缘的丝带。一个寻亲的旅人上船,光河立刻映出他儿时的家;一个盼归的老者等岸,光河又现出他归途的景,连渡头的老槐树都舒展开来,朝南的枝丫挂着去年的旧巢,朝北的枝桠托着今年的新蕊。
“看呐!渡在笑了!”摆渡人抖了抖蓑衣,半湿的布纹里渗出既溯洄又向前的光,“一千二百年了,俺终于能好好撑篙了——俺本是轮回海里的记缘人,记过往时不困于过往,盼将来时不执于将来,原是因果相续的事啊!”
吴仙望着渡头,船与岸的声响渐渐和谐。因船的回溯里多了几分从容:“原来不必翻遍所有昨日呀。”果岸的凝固里添了些许灵动:“原来不必钉死所有明天呀。”两种声音缠在一起,化作既悠长又轻快的歌谣,像老水车转着圈儿哼的调子,既记着来处的辙,又望着去处的路。
摆渡人递来一支船篙,篙尖一半刻着“初”字,一半嵌着“终”字——这是因果渡的馈赠。吴仙接过时,篙尖化作一道清流向识海漫去,他突然懂得,界力的流转原也如此:溯因时如因船般明晓来处,求果时如果岸般坦然去处,少了哪样,都成不了圆满的循环。
“往中枢去吧。”摆渡人指向天地正中,“听说‘道源台’上起了异状,台顶的‘本初道’和‘万变法’吵翻了天。本初道说‘道只有一个根’,把万变法压得喘不过气;万变法说‘道有千万条路’,把本初道搅得坐不住,那里的本与末,怕是比因果更深奥呢。”
吴仙望向天地正中,那里的虚空一半凝着如磐石的本源之光,一半散着如星群的变法之芒,像被人硬生生劈成两半的道心。界心在胸口轻轻跃动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大道的脉搏。
“道源台……”他握紧掌心的清流,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渐起的天光,“看来,连本末之间的源与流,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。”
因果渡在身后轻轻荡漾,船与岸的光影渐渐交融。因船的木纹里浮着果岸的石影:“原来来处里藏着去处的暖。”果岸的石缝里渗着因船的水痕:“原来去处里裹着来处的根。”两种痕迹缠成圈,化作既古老又新鲜的纹路,像是为吴仙铺的毯,既踩着过往的实,又向着将来的明。
而他的道,正沿着这纹路,向着大道的本源,缓缓延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