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的文国公府,气氛同样凝重得让人窒息。
刘秉文虽只剩一臂,但这些年沉淀的威仪犹在。
他端坐于主位之上,独臂紧握着扶手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关于孙女在城郊的恶行,以及在玲珑阁冲撞皇贵妃并被当众惩罚的消息,差点没让他破口大骂。
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心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深重的无力。
这个孙女,因出生时面容就有瑕疵,心思便格外敏感偏执。
阖府上下,尤其是她那糊涂的母亲张氏,对她百般溺爱,千依百顺,竟生生将她纵容成了这般无法无天、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!
且不说对方是皇贵妃的外祖家,是户部尚书的岳家,便是寻常百姓,又岂容她如此肆意凌辱践踏?!
“家门不幸!家门不幸!当真是家门不幸啊!”
刘秉文猛地一掌拍在黄花梨木的案几上,震得杯盏乱跳,连道三声,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与恨铁不成钢的怒意。
刘紫璇的父亲刘敬辞,脸色也是铁青一片。
他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、只会抹眼泪的发妻张氏。
这才转向父亲,小心翼翼地试探:“父亲,事已至此,舆情汹汹。我们……是否该立即递牌子进宫,向皇上陈情求恕?毕竟……毕竟您当年……”
“糊涂!”
刘秉文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,眼神锐利如刀。
“进宫?自然要进!但不是现在!更不是为了替那个孽障求情!是要去向皇上请罪!负荆请罪!”
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“刘家满门忠烈的清誉,我刘秉文用一条胳膊换来的那点恩情,都快被这个孽障败光了!”
张氏一听“请罪”二字,又想到女儿正在雪地里受苦,还要被送官,心痛如绞,忍不住就想开口哀求:“父亲,璇儿她……”
“住口!”
刘敬辞见父亲脸色更沉,立刻呵斥住妻子。
“慈母多败儿!若非你平日一味纵容,她焉能闯下如此大祸!”
张氏被丈夫一吼,又惧于公公的威严,只得将哀求的话咽了回去,嘤嘤哭泣。
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罗书显,自踏入文国公府,陈述完妻子的恶行及后果后,便一直垂眸不语。
只静静凝视着面前案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。
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,澄澈的茶汤在细白瓷盏中,宛如凝固的初阳琥珀,剔透晶莹,纯净得不染尘埃。
这茶汤的颜色,像极了记忆深处那双眼睛。
清澈,明亮,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笑意,曾让他心动不已。
他们曾议过亲,且差点成为夫妻。
若非刘紫璇在他考中进士游街时一眼看中他,用了那等龌龊的手段,甚至不惜以文国公府的权势威逼,毁掉了他与温家的亲事……
或许,那纯净无邪的笑容,已是属于他的了。
刘紫璇毁了他的人生,更毁了他心中那点美好的念想。
如今,她竟还敢去招惹她?去欺辱她的至亲?
罗书显看着茶水的目光深处,掠过一丝极其阴鸷的寒芒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
再抬眼时,他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儒雅,有清风朗月之姿。
他站起身,对着上首的刘秉文深深一揖,声音清晰而冷静。
“祖父大人,岳父大人,小婿以为,事已至此,任何求情辩解皆是徒劳,反会火上浇油。为今之计,欲保两家一线生机,唯有‘置之死地而后生’。”
刘秉文目光一凝:“哦?书显有何高见?”
罗书显直起身,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。
“小婿斗胆建议,我罗家与刘家,当由祖父您亲自带领,阖府上下一个不落,备上厚礼前往温府门前——长跪请罪!”
“你说什么?!”
张氏尖锐的嗓音陡然拔高,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,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抗拒。
“长跪?在温家门口?!罗书显!你疯了不成?那是你的结发妻子!你竟如此狠心,要我们阖家去丢这个天大的脸面?!”
罗书显面色丝毫未变,仿佛张氏的尖叫只是拂面微风。
他转向刘秉文,目光坦然,继续陈述事实。
“岳母大人息怒,请恕小婿直言。”
“以眼下之境,不论是罗家还是刘家,都比不上如日中天的温家。”
“我罗府的大少夫人,逼迫皇贵妃年逾古稀的外祖母在冰天雪地中下跪磕头受辱——单此一条,便足以令我们两家所有在朝为官者,引咎辞官,永不叙用!”
“更何况如今民怨沸腾,舆情汹汹?”
“若不能以最大的诚意、最低的姿态求得温家,求得梁老夫人的些许宽宥,只怕我两家不仅官位不保,更将在京城之中,沦为过街老鼠,人人喊打,再无立锥之地!”
这番话,如同冰水浇头,让暴怒的张氏瞬间哑口无言,也让刘敬辞的脸色更加灰败。
刘秉文沉默着,独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孙女婿,眼神复杂。
罗书显的提议,看似屈辱至极,却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。
他深吸一口气,一锤定音:
“书显所言,乃老成谋国之道!敬辞,你即刻去备礼!府库中能拿得出手的珍玩、药材、锦缎,尽数取出!阖府上下,随我前往温府告罪!”
林氏纵然万般不愿,万般心疼女儿,但在公公积威之下,也只能含泪随着丈夫去准备。
罗书显再次躬身,姿态恭谨:“祖父深明大义。小婿这就回府,召集家人,备齐厚礼,随后便与您汇合,同往温府请罪。”
刘秉文疲惫地挥了挥独臂。
“去吧,动作要快。”
罗书显再行一礼,转身大步离去。
转身的瞬间,他眼底那抹压抑的阴鸷与一丝难以言喻的、近乎解脱的冷酷,终于不再掩饰。
经此一事,他也能解脱了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