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俊被瞿博拽住胳膊的瞬间,身子猛地一僵,他低头看着对方紧扣在自己甲胄上的手指,突然发出一声自嘲的干笑:
\"瞧瞧我这急性子,在总督面前失仪了。\"
他甩开瞿博的手,整了整歪斜的衣襟,大步上前向谭威拱手道:
\"卑职心急则乱,还望总督大人恕罪。\"
话虽如此,眼底仍藏着未消的焦躁。
谭威凝视着这位素来莽撞的昌州都督,目光如淬了冰的箭头。他缓缓走到地图前,手指划过兰、吉等州的标记,声音低沉而冰冷:
\"董都督可知知彼知己者,百战不殆?\"
他的话语在安静的议事厅内回荡。
\"蒙编吉州军如今动向不明,他们到底是部族密令,还是私自行动?若我们盲目用兵。。。\"
他突然转身扫过在场将领。
\"就会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与人搏斗,连对手的兵器从哪来都不知道,岂有不吃败仗的道理?\"
瞿博的脸皱成一团,满是疑惑:
\"可若内附蒙古部并未参与谋逆,那蒙编吉州军为何要进攻盐州城?总不能无缘无故。。。\"
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,这个问题其实是在座所有人的终极疑虑。
谭威的眉头拧着,说话也有些自嗳:
\"这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。\"
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。
\"盐州城固若金汤,守将萧英也非无能之辈。若非早有内应,吉州军如何能一夜破城?\"
他转身时袍角扫过案几,甩的茶盏叮当作响。
\"更蹊跷的是,吉州军既已得手,却不据城而守,反而匆匆撤离,这背后定有更深的原因。\"
郑峻上前一步,抱拳朗声道:
\"总督,定西署督马昌乐的封号乃大明所授,食的是大明俸禄,麾下虽多是被满清排挤的各部族,但这些年为大明戍守边疆,从未有过二心。\"
他的声音笃定而真切。
\"况且此时正值满清漠南联合,西北诸族谁也不服谁,他若在此时谋反,岂不是愚蠢?前几年我大明无暇西顾时怎么不反?\"
董俊闻言,忍不住嗤笑一声:
\"人心隔肚皮,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?\"
他双臂抱胸,眼中满是怀疑。
\"那些漠西部族本就与蒙古各部沾亲带故,如今满清势大,难保他们不会昏了头认为大明满清鹬蚌相争,其可寻机。。。\"
。。。
\"董都督慎言!\"
郑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。
\"马昌乐在西北经营多年,麾下将士也忠心耿耿。若没有确凿证据就胡乱猜疑,岂不是寒了那些为大明浴血奋战的将士的心?\"
他转向谭威,语气缓和下来。
\"总督,马昌乐为人谨慎,就算真有异心,也绝不会选在可萨部大举进犯的时候动手。此时谋反,于他而言胜了也是给可萨做嫁衣,他不蠢。\"
谭威沉默良久,目光在地图上的各个据点间游移。内附蒙古部的立场、吉州军的异动、定西署督的态度。。。
这些谜团交织在一起,如同一张看不见的大网,将整个西北困在其中。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低沉道:
\"不管真相如何,我们都要做好万全准备。在查明吉州军真实意图之前,切不可轻举妄动。\"
郑峻摩挲着五军府承旨的鎏金牌符,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镇定。作为五军都督府派驻西北的代表,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马昌乐势力的复杂性。
会前他与谭威密谈时,曾隐晦提及:
\"定西署督麾下半数是漠西部落的降卒,这些人对大明的忠心,始终绕不过利益二字,但要说归顺可萨部,他没那么蠢。\"
此刻听着厅内激烈的争论,他却沉默不语,盐州城破的疑云像团化不开的墨,堵在他喉间。
风州都督黄崇边议论边拍案而起,震得案上茶盏叮咚作响:
\"依我之见,分兵两路!\"
他的手指划过地图解释道。
\"一路大军直插营州,解其燃眉之急;另一路扼守吉州要道,亦能监视蒙编吉州军,寻机夺回盐州!\"
这位曾在可萨尤金刀下死里逃生的老帅,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。
\"吉州军既然敢反,就要让他们知道,背叛大明的代价!\"
瞿博的脸涨得通红,慌忙点头附和:
\"黄都帅所言极是!祁州离吉州不过三日路程,卑职愿率本部人马,为监视吉州的那一路打前站!\"
他心里盘算着,若能在吉州边境立功,既能稳固祁州防线,又可在谭威面前邀功。董俊更是按捺不住,猛地站起来:
\"算我昌州军一个!老子早就看那帮蒙古崽子不顺眼了!\"
曲延超却缓缓摇头,他伸手将案上的沙盘推向众人,指尖点在祁州的位置:
\"诸位,盐州之变说明蒙编吉州军早有预谋。\"
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。
\"此时分兵,正中敌人下怀。不如集中兵力先到祁州,一来可观察吉州军动向,二来若其敢进犯,便可就地决战;若他们按兵不动,我们再北上夺取盐州,继而驰援营州。\"
他看向瞿博和董俊,笑着补充道:
\"两位都督方才也说祁州局势危急,此刻分兵,祁州恐有失。\"
瞿博愣了愣,随即连连称是:
\"曲将军所言在理!祁州若丢,西北防线便如筛子一般!\"
董俊挠了挠头,虽觉得曲延超的计策不够痛快,但也不得不承认其稳妥。
何术却一直紧锁眉头,突然开口:
\"诸位莫要忘了,营州此刻危在旦夕!\"
他的声音里带着焦虑。
\"可萨巴图与吉州军一旦媾和,两股势力合流,我们再去救援就来不及了!\"
这位班州都督在沙河堡之战中见识过可萨军的凶残,相信时间就是生命。
\"必须尽快增援营州,打破敌人的包围!\"
议事厅内将领们各执一词,争论声此起彼伏。有人赞同黄崇的分兵之计,认为两路并进可震慑敌军;有人支持曲延超的集中策略,觉得稳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;还有人附和何术,主张速援营州。
谭威靠在太师椅上,静静听着众人的争论。他的手无意识地叩击扶手,节奏越来越快。
盐州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,军情营关于蒙编吉州军的情报少得可怜,甚至连他们背后是否有准格尔部支持都无法确定。圭圣军的参谋班子连夜分析也只得出\"动向不明\"四个字。
他看着厅内争得面红耳赤的将领们,心中涌起一阵烦躁,分兵可解燃眉之急,但风险极大;集中兵力虽稳妥,却可能贻误救援营州的时机。
两种策略各有利弊,而他必须在众将的争论中,找到那个能扭转战局的平衡点。可此刻情报不足,局势迷雾重重,这个决定,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。
议事厅内的争论声如煮沸的滚水,董俊与何术争得面红耳赤,瞿博的劝和声被彻底淹没。谭威无由的一阵烦躁,猛地拍案而起,紫檀木桌面发出的闷响震得众人瞬间噤声。
他扫视着一张张紧绷的面孔,目光不怒而威:
\"都住口!此刻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!\"
将领们的脊背不自觉挺直,他们从未见过谭威如此严厉的神色。谭威缓步走到地图前,重重戳在吉州的标记上,声音低沉而狠烈:
\"这场战事的关键,全在蒙编吉州军的动向上!\"
他的扫过众人。
\"若他们倾巢南下,这场仗就不再是西北的局部冲突,而是关乎大明国运的全局大战!\"
何术张了张嘴,想要反驳却被谭威抬手制止:
\"不必再争!现在必须立刻做五件事!\"
他的声音果断而不容置疑,议事厅内鸦雀无声,唯有铜漏滴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\"第一件,八百里加急传讯河州、玉州、柔州!\"
谭威抓起案上的狼毫,在讯笺上飞速写下几行字。
\"命各地散州即刻进入战时状态,加固城防,清点粮草,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!\"
他将简讯递给亲兵时,一字一句道:
\"限三日之内送到,延误者军法处置!\"
亲兵领命而去,谭威转向郑峻,眼神中多了几分郑重:
\"第二件事,劳烦郑大人即刻修书一封,向陛下、兵部及五军府详细禀报西北战局的变化。\"
他顿了顿,补充道。
\"同时恳请陕甘等地都督调派精锐,在河西走廊东侧布下两道阻击防线。若吉州军真的南下,这将是拱卫中原的最大屏障。\"
郑峻抱拳行礼,五军府承旨的金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:
\"卑职定当全力支持总督!此事关系重大,卑职今夜便拟好奏疏,明日一早就快马送往京城!\"
他心中暗自佩服谭威的决断,这两道防线若能及时布下,即便西北战局恶化,也能为大明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。
谭威微微点头,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西北行营印记的铜牌:
\"第三件,我要派使者到庭州面见定西署督马昌乐。\"
他的声音突然放缓,却更显意味深长。
\"当面质问蒙编吉州军攻打盐州一事,陈说利害,试探他的虚实。\"
他环视厅内众人,扫过每张面孔。
\"这个使者,必须既了解西北局势,又能言善辩,更要有胆量直面马昌乐。办成此事者,本督亲自推荐重用!\"
厅内响起一阵骚动,将领们面面相觑。庭州距离瓜州千里之遥,且马昌乐势力盘根错节,此去吉凶难料。
但谭威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,不少人眼中闪过躲避。议事厅内的气氛怪异,谭威的话音落下许久,竟无一人接话。
将领们有的低头盯着靴面,有的佯装整理甲胄,就连素来莽撞的董俊也抿着嘴不发一言。
他们心里都清楚,庭州马昌乐的地盘就是个龙潭虎穴,此番出使,稍有不慎就是有去无回。
\"江宏业何在?\"
谭威突然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。
角落里,一个身形挺拔的身影应声出列。郑峻瞳孔微缩,仔细打量着来人,这不是当年那个清高孤傲的庶进士吗?
记忆中的江宏业身形单薄,总爱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,整日与笔墨纸砚为伴。可眼前这人束着牛皮腰带,劲装下隐约可见紧实的肌肉,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武将的利落。
\"卑职在。\"
江宏业抱拳行礼,两次出使兰州的经历,早已磨去了他身上的书生气。但此刻看着谭威意味深长的眼神,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叫苦不迭。
谭威上下打量着他,态度并不柔软:
\"江宏业,你曾两度出使兰州,口才与胆识都不错。此番到庭州见马昌乐,你可愿去?\"
江宏业喉结动了动,心里有些纠结,这哪是询问,分明就是命令!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:
\"总督信任,卑职万死不辞!\"
话一出口,他就在心里默默叹气,自己这是又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。
\"很好。\"
谭威满意地点点头。
\"饭后即刻出发,争取子时前赶到厝水东岸驿站。此行首要任务,是弄清吉州军的真实动向。\"
他顿了顿,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,压低声音道:
\"见到马昌乐,把这封信交给他。记住,言辞既要强硬,又不能激怒对方。\"
。。。
\"卑职明白!\"
江宏业双手接过密信,收进怀中,转身离开时,他不经意间与郑峻对视,暗暗眨了眨眼,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容。
郑峻心中五味杂陈,想当年,江宏业可是有名的清流,文章写得锦绣灿烂,满朝文武谁不称赞?可如今却被谭威派去干这种玩命的差事。
他看着江宏业远去的背影,微微摇头,在这乱世,文人想要活下去,终究是要放下身段,沾满一身烟火气。
一旁的邹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,忍不住小声嘀咕:
\"好好一个文人,偏要学武将的做派。\"
他撇了撇嘴,眼中满是惋惜。
\"分明是被谭威糟蹋了。\"
在他看来,江宏业就该待在书房舞文弄墨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提着脑袋在刀尖上讨生活。
可他不知道的是,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,又有谁能真正独善其身?即便是满腹经纶的文人,也不得不拿起刀剑,在这乱世中为自己谋一条生路。
谭威的灰瞳如寒星般扫过瞿博与董俊,将案上的讯笺重重一放,震得墨砚里的残墨泛起涟漪:
\"第四件事,瞿都督、董都督即刻启程回防。祁州与昌州是西北防线的咽喉,不容有失。\"
瞿博攥着汗湿的袖角向前半步:
\"总督,此番回去若遇敌袭,我等能指望何处援军?\"
话音未落,董俊已按捺不住地起身:
\"是啊!祁州守军不过三千,昌州能战之人也不足五千,若敌倾巢而来。。。\"
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眼睛不安地滚动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