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泰兰纪元 1370年 2月13日 地点:龙城
空气里那股子硝烟和血腥味儿混在一块儿,吸一口,呛得人嗓子眼发苦。
半天了,整整半天!阿米尔汗那帮兵,跟割不完的麦子似的,一茬接一茬往上涌。华逸扶着滚烫的墙垛往下看,指甲缝里全是砖灰。
底下那景象,真他娘的邪性!
一个个阿米尔汗士兵,瘦得跟麻杆儿似的,穿着不合身的破旧号衣,怀里死死搂着个黑乎乎的炸药包,顶着盾牌就往城墙根底下冲。那盾牌也寒碜,好些都豁了口,木头茬子支棱着。
华逸眼尖,瞅见一个半大孩子兵,跑着跑着,裤裆那儿突然洇开一大片深色水迹,顺着裤腿往下淌——吓尿了。
两条腿哆嗦得跟筛糠一样,可人没停,就这么拖着湿漉漉的裤子,踉踉跄跄往前拱。
旁边还有个老点的,胡子都花白了,跑几步就腿一软跪下去,旁边同伴死命拖起来,又接着往前挪。
“操!”华逸喉咙里低低骂了一句,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,烧得他心口发疼。
他猛地扭头,望向远处那顶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帅帐,牙根都快咬碎了。
“阿迪特……你他妈是真不拿人命当命啊!牲口圈里的牲口,死前还得嚎两声呢!”他红衫的后背早就被汗浸透了,黏糊糊贴在身上,风一吹,透心凉。
地精克列格兹就蹲在旁边的箭垛上,皱巴巴的绿脸上没啥表情,两只浑浊的大眼珠子看着底下那片血肉磨盘,慢悠悠摇了摇他那颗大脑袋。
“啧,”他嘴里发出个短促的音节,像是叹气,又像是某种地精俚语里的脏话。
这小老头儿从他那油渍麻花的皮围裙里掏了掏,摸出一面巴掌大的、画着歪歪扭扭齿轮图案的小三角旗,对着城墙方向“嘿”地一挥。
嘎吱——轰隆隆……
一阵沉闷的、仿佛大地骨骼在挪动的巨响从脚底下传来。
城墙上那些被炸得坑坑洼洼、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石砖板块,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着,猛地向墙体内部缩了进去!
紧接着,旁边光滑完好的新石块,严丝合缝地滑出来,填补了空缺。几个呼吸间,刚才还摇摇欲坠的墙面,又他妈变得跟新砌的一样,连条缝儿都瞅不见!
城下那个刚尿完裤子的小兵,正抱着炸药包冲到跟前,抬头一看,傻眼了。
他张着嘴,脸上糊满了汗水和泥灰,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崭新得刺眼的城墙,又机械地扭过头,望向帅帐的方向。
突然,他“哇”一声哭嚎出来,一屁股瘫坐在满地血污和碎肉渣子里,炸药包滚落一旁。
“为什么啊?!”那声音嘶哑绝望,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,“我就该是低种姓的贱命吗?我的命……连墙缝里的臭虫都不如吗?!”他捶打着地面,泥浆混着血水溅了自己一脸。
他这一嚎,像是传染了瘟疫。周围几个同样抱着炸药包冲到近前的士兵,脚步也钉住了。麻木的脸上裂开一丝缝隙,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。冲锋的浪头,第一次出现了凝滞。
啪!
一条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子,毒蛇一样抽在那哭嚎的小兵背上,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得人牙酸。
一个骑着高头大马、盔甲鲜亮的督军军官,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面,脸上横肉抽搐着,唾沫星子喷出老远:“贱种!哭丧呢?!真他妈丢尽阿米尔汗的脸!连狗都不如的东西!再不起来冲,老子回头就带人,把你家那窝贱骨头全点了天灯!九族!诛你九族!”
那“九族”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小兵身上。
他浑身猛地一哆嗦,哭声戛然而止。脸上那点刚冒头的绝望,瞬间被更深的恐惧碾得粉碎。
他连滚带爬地抓起地上的炸药包,看都不敢再看那城墙一眼,也顾不上背上的血痕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,埋头就往前冲!
一边冲,一边神经质地念叨着,声音抖得不成调:“对不住……阿爹……阿娘……媳妇儿……对不住了……”
轰——!
一声比之前更沉闷的巨响。
火光、碎石、残肢断臂……还有那点微弱的、来不及出口的道歉,全被这声巨响吞得干干净净。
原地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浅坑,冒着刺鼻的青烟。
死寂。刚才还喧嚣震天的城根下,有那么一瞬,只剩下风卷过血腥味的呜咽。
华逸站在城头,感觉那爆炸声像是闷雷砸在自己心口上。
他盯着那缕袅袅升起的黑烟,看了很久,很久。喉咙里堵得厉害,想说点什么,又觉得说什么都他妈轻飘飘的。
他侧过脸,声音有点干涩,问旁边沉默的地精:“老克……他们……就不知道反抗么?”他指了指远处那些依旧沉默着、像潮水一样继续涌来的士兵,“就这么……认了?”
克列格兹把玩着那面小旗子,浑浊的眼珠抬起来,里面没什么波澜,只有一种看透了漫长时光的疲惫。
“反抗?”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几颗黄牙,笑得比哭还难看,“几千年啦,小子。骨头缝里都刻着‘贱民’两个字。生来是泥,死了是土,中间这段喘气的日子,也只是贵人们脚底下踩着的路。奴性?嘿……早腌进魂儿里了,洗不掉喽。”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绿脑壳。
华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帅帐。
夕阳的金光给那顶大帐镶了道刺眼的光边,帐门口,能模糊看到那个穿着白色亚麻袍的身影——阿迪特。
他好像……刚从里面踱出来?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?隔得太远,看不清表情,但那副闲适的派头,跟城下这片血肉地狱格格不入。仿佛那堆积如山的尸体,那撕心裂肺的哭嚎,不过是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背景音,扰不了国王陛下打盹的清梦。
就在这当口,头顶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!华逸下意识抬头,瞳孔一缩。
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,借着夕阳刺眼的光芒掩护,从云层里俯冲下来!是苏尼!阿米尔汗四大将之一,他率领的飞行部队终于出动了!这些骑着半人半兽的空中骑兵,灵巧地避开城头稀稀拉拉射来的箭矢,手里闪着寒光的晶核武器(灵兽之力就嵌在里面)对准城墙上暴露的守军,一道道蕴含灵力的风刃、火球,冰锥,劈头盖脸砸了下来!
“隐蔽——!”华逸的吼声被淹没在爆炸和惨叫声中。几个躲闪不及的守军被风刃拦腰斩断,或被火球吞噬,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。
看着底下依旧无穷无尽涌来的人潮,头顶盘旋肆虐的飞行部队,再摸摸身边这堵虽然还在“换皮”、但每一次转换都明显比上一次更慢、新补上的石块质地也似乎差了些的城墙……华逸的心,一点点沉下去,沉进冰冷的深渊里。
阿迪特这老王八蛋……他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!什么战术,什么战损比,在他眼里全是狗屁!他就是要把人命当柴禾烧,一捆一捆往这龙城的大火炉里填!用贱民的骨头渣子,硬生生把这座城给堆平了!耗光了!
一天……两天……这样下去,别说魔方城墙,就是真用精钢浇铸的堡垒,又能扛住几天?这念头像条冰冷的毒蛇,悄无声息地钻进华逸的脑子,盘踞不去。
他望着天边那轮缓缓下沉、却依旧刺得人眼睛发疼的血色夕阳,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,脚下这座巍峨的龙城,在阿迪特那无穷无尽、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海面前,竟显得如此……脆弱。
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来,瞬间流遍四肢百骸,压过了之前的愤怒。
混合着对那个高踞帅帐、漠视苍生的暴君深入骨髓的厌恶,一种冰冷的、名为“城墙终将被破”的恐惧,像初春的野草,在他心底最深处,不受控制地、疯狂地滋长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