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县城西七八里,有个安远村。
村外西边二里多地,横着一道缓坡。
东西长四五里,南北宽一二里,本地乡人唤它茅草坡。
坡势平缓,最高处也不过二三十米。只因引水艰难,一直荒着,无人开垦。
年深日久,坡上茅草繁生。时值夏末,茅草正扬花,已高可及腰。
晨光熹微中,风过坡地,掀起一片白茫茫的草浪。
那浪头层层叠叠,静默地涌向坡脚,宛如一片凝固的雪原。
一条官道,紧贴坡脚,自北向南蜿蜒而去,直通花县西门。
道旁一两百米外,便是密如蛛网的水稻田。
这茅草坡,因此成了方圆一二十里内,唯一能让人马,稍作铺展的高地。
急促的马蹄声,踏碎了清晨的宁静。
卢岭生一马当先,领着先锋连的骑兵,沿官道南下。
马蹄过处,泥点飞溅。
他身后三四里,是警卫营骑兵大队的主力。
更后方,还有第十六师第四十六旅的数千官兵。
昨夜军议已定,要在此阻击南来的不列滇军。
昨日军报说,敌人前锋已抵茅草坡以南十里的三成庄。
按常速行军,今日必至。
抢占茅草坡,刻不容缓。
战火蔓延,周遭百姓早已避走。
空旷的官道上,只剩这一支骑兵在纵情狂奔。
紧跟着卢岭生的,是个精壮小伙。
他看模样不到二十,中等身材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,脚踩草鞋,背上斜挎一根粗木棒,腰里别着短刀。
这是李竹青从本地天地会找来的向导,名叫刘勇福。
他骑术生疏,双手死死攥着缰绳,双腿紧夹马腹,身子随着马背起伏,努力不掉队。
茅草坡的轮廓,在晨雾中渐渐清晰。
坡上茅草摇曳,静悄悄的,似乎空无一人。
众人驰到离山脚两百多米时,坡顶骤然冒出了几十个骑兵。
深蓝色的军服,在绿白相间的坡地上,格外扎眼。
他们大多头裹深蓝缠头,只有军官戴着不列滇轻骑兵特有的筒型军帽。
为首军官见西军骑兵奔来,迅速下令。
一名传令兵立即调转马头,消失在山脊后面。
其余人则整齐地端起恩菲尔德1853改进型骑兵卡宾枪,枪口齐刷刷指向坡下。
卢岭生心头一紧,头也不回地吼道:
“冬生!快回去报信!洋鬼子刚到,人不多,我们先夺山头!让敬营长速带大队跟上!”
一名叫冬生的士兵高声应和,猛地勒转马头,向来路狂奔而去。
卢岭生一把将背上的54式步枪转到身前,下令道:
“打一轮枪!便随我冲上去,抢下坡地!”
话音未落,他已在颠簸的马背上端起步枪,朝坡顶身影粗略一瞄,扣动了扳机。
枪声清脆,在山野间回荡。
他看也不看战果,迅速背好步枪,“锵”地一声拔出腰间马刀,向前虚劈,大吼:
“冲啊!”
随即一夹马腹,直冲缓坡。
这等个人悍勇的打法,若在北方平原,遇上严整的不列滇骑兵墙阵,无异于送死。
但在这岭南水乡,水网稻田将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,骑兵难以展开严密阵型。
卢岭生这一往无前的气势,反而瞬间点燃了身后西军骑兵的血性。
有人学他在奔马上放枪,更多的人则直接拔出马刀,怒吼着跟随那道冲锋的背影,如决堤洪流,轰然卷向山坡。
高速移动中的对射,命中率极低。一轮枪声响过,双方仅有寥寥数人坠马。
坡顶的不列滇骑兵,见西军径直冲来,也迅速收起卡宾枪,显示出良好的训练素养。
他们在匆忙间排成简易的冲击队形,擎起三米长的印度骑枪,借着居高临下之势,如同一道蓝色的楔子,反冲下来。
两百米缓坡,对于冲刺的战马而言,转瞬即至。
眼看雪亮马刀就要迎上森冷长矛,人马即将绞杀在一起——
千钧一发之际,冲在最前的卢岭生,猛地一拨马头,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。
训练有素的西军闻声,队形如同被利刃划开,迅捷地向左右两侧分散。
不列滇骑兵,正因对手突然变向而错愕。
“砰砰砰……”
一阵爆豆般的密集枪声,已从两侧骤然响起!
西军骑兵手中的转轮手枪,在一二十米的极近距离,喷射出致命火焰。
这个距离几乎无需瞄准,子弹轻易钻入人体马身。
方才居高临下的速度,此刻成了不列滇人的噩梦。
前排骑兵在弹雨中惨叫着落马,倒地的马匹和人体成了障碍,后排收势不及,接连撞上,顿时人仰马翻,乱成一团。
分散两翼的西军骑兵,冷静地利用转轮手枪,持续倾泻子弹。
硝烟弥漫,枪声、马嘶、哀嚎声混杂一片。
短短两三分钟,这七八十名不列滇骑兵,已全部倒在茅草坡北坡。
鲜血汩汩涌出,染红了雪白的茅草花。
卢岭生不敢恋战。
他命一个排留下打扫战场、收缴枪械马匹,自己带着剩余人马冲向坡顶。
刚一翻过山脊,眼前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。
前方约五百米的官道上,一支数百人的不列滇骑兵纵队,正沿路疾驰而来!
队伍像一股深蓝色的潮水,在土黄的官道上涌动,马蹄声如同闷雷,滚滚逼近。
“下马!全体下马!装弹射击!”
卢岭生嘶声大喊,率先翻身下马,手脚麻利地为打空的步枪,装填弹药。
战士们纷纷效仿,在山脊线后迅速散开。
一支支54式步枪,从茂密的茅草丛中探出,指向下方。
敌军速度极快。
但幸而坡前官道仅三四米宽,两侧尽是微黄待熟的水稻田,极大限制了他们的展开与冲锋。
眼看敌军前锋进入两百米射程,卢岭生一声令下:“打!”
排枪响起,子弹呼啸着扑向官道。
最前排的七八名不列滇骑兵应声落马,后续队伍一阵混乱。
但不列滇军毕竟久经战阵,迅速做出反应。
一部试图纵马跳下官道,冲入稻田;
另一部则冒险策马奔上旁边狭窄湿滑的田埂,试图进行侧翼包抄,或寻找射击位置。
更让人心惊的是,随队的一门6磅阿炮,迅速在稻田边的硬地上展开。
炮手们忙碌起来,黑洞洞的炮口,开始转向草坡上的西军阵地。
稻田成了不列滇人的泥沼。
茂密的水稻,缠住马腿,水下的淤泥,深陷马蹄,让他们行进艰难。
田埂湿滑,不断有人马失足,狠狠摔进泥水之中。
但凭借着人数优势,不列滇军依然顽强推进。
他们趴伏马背,或立于稻田田埂间,向坡上倾泻火力。
更有人冒着西军的射击,奋力向坡前冲来。
子弹“嗖嗖”地钻入泥土,打断草茎,不断从西军战士头顶身旁掠过。
西军开始出现伤亡,不时有人中弹,闷哼着倒地。
尽管凭借54式步枪,远超对方卡宾枪的射程和精度,他们给敌人造成了巨大杀伤。
但仅凭这几十条前装步枪,要完全封锁数百敌军骑兵的推进,已是力不从心。
“轰!”
敌人的火炮终于怒吼。
第一发炮弹落在较远的山脚处,炸起一大蓬泥土。
第二发,便准确地砸进了西军的散兵线!
虽然西军按新操典要求分散站位,但灼热的弹片呈扇形迸射,仍瞬间笼罩了数名战士。
惨叫声中,四五人倒地不起,非死即伤。
这精准而凶猛的炮火,严重干扰了西军的射击节奏。
坡上的火力,顿时稀疏下来。
不列滇骑兵趁势前涌,先锋已冲至山脚。
敌人的子弹更加密集,如飞蝗过境。
西军伤亡持续增加,持续射击的步枪声,变得越来越稀落。
卢岭生沉默地将步枪放在身边,默默掏出两把转轮手枪,蹲在草稞里,一颗一颗地压入子弹。
他动作稳定,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只有紧抿的嘴角,透出一丝决绝。
出战前,王錱师长下了死命令:
必须抢先拿下茅草坡,并要像钉子一样,死死钉在这里,等待援军。
萧云骧更特意嘱咐他,此战关系全局,务必听从王师长指挥。
他卢岭生不善言辞,也不懂什么精妙的指挥艺术。
但他坚信,只要自己还站在这里,死战不退。
身边这些从全军精选出来、护卫大王的忠勇之士,就绝不会有一人后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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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后面还有一章哈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