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高卢的洛朗领事,主动去找叶明琛的消息,萧云骧的脸上看不出喜怒,唯有嘴角浮起一抹冷笑。
“高卢人……终究是坐不住了。”
他声音平缓,
“这群狐狸,闻着点腥味就想凑上前,又总怕火中取栗,烫了自己的爪子。”
他转向赵烈文,目光沉静:“惠甫,拟两份文书。”
赵烈文领命,行至帐中书案前。铺开纸,研好墨,拿起那支狼毫小楷。
萧云骧开始口述,语速不快,却带着一股平静的力量。
“第一封,走秘密渠道,尽快送至五羊城内,洛朗手中。”
“明确告知他,若高卢胆敢在此刻参战,或向绿营、不列滇提供任何实质性的支持。”
“我之前对高卢国抱有的所有好感,将即刻化为乌有,并视其为敌国。”
“届时,我所俘之高卢军人,赎金价码将数倍于不列滇人,上不封顶。”
“我还会动用一切手段,将俘虏的姓名、所属、被俘地点,悉数刊载于泰西各国报端。”
“让他们的皇帝掂量清楚,是愿意劳师远征,来这远东与我一决高下,还是准备面对国内沸反盈天的舆论压力。”
“劝他们,莫要见小利而忘大害,因一时之贪,损了国家利益,也误了自家前程。”
待这封言辞犀利的警告信口述完毕,他略作停顿,继续道:
“第二封,发给陈钰成,令他密切关注,濠镜澳高卢驻军动向。”
“部署兵力时,须预留足够警戒,严加防范。”
“决不可在关键时刻,被其突袭掣肘,以致影响全局。”
赵烈文伏案疾书,笔走龙蛇,将萧云骧的意志转化为措辞严谨、言辞犀利的文字。
文书拟好,他递给李竹青,当即发出。
萧云骧又唤过卢岭生。
“岭生,方才所议,你都听到了。”
“立刻挑选几名机警胆大、熟悉地形的同志,潜入花县,当面禀告叶军长。”
“告诉他,这三日,是决定胜负的关头!”
“他不仅要顶住穆克德讷的猛攻,更要死死缠住绿营主力!”
“既要让他们无法破城,也要让他们无法轻易脱身!”
卢岭生抱拳领命,随即转身,步履生风地出帐安排。
片刻后,帐外传来一声洪亮的“报告!”。
是警卫队长敬翔。声音里,透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与力量。
“进来。”萧云骧道。
帐帘掀起,敬翔迈步而入。
他身姿挺拔,久经风霜的皮肤,黝黑发亮。
唯有左臂动作间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。
那是湘省血战时,被敌军刺刀挑断手筋留下的印记。
虽经全力救治,保住了手臂,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。
萧云骧走上前,用力握住他的右手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微微蜷缩的左手上,语气温和而郑重:
“荆流,”他叫着敬翔的表字,声音低沉,
“眼下局势,我军哨骑传递军令、侦察敌情,受不列滇骑兵压制很大。”
“我军此番南下,而骑兵旅,却随第三军去了陕甘。”
“如今,除各营零散探马,唯一成建制、尚可机动的骑兵,便只剩我身边这支警卫营了。”
他目光灼灼,充满信任与期待:
“我的意思,由你率领警卫营全体同志,前去寻那不列滇的先锋骑兵团,打疼他们!”
“一则为哨骑扫清障碍,畅通我军耳目。”
“二则狠狠挫其锋芒,灭一灭他们的嚣张气焰!”
敬翔素来以沉稳心细、忠诚勇毅着称,本就是带兵打仗的好手。
此刻听闻此令,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度与目光中的殷切,胸膛之中热血翻涌,一股豪气直冲脑门。
黝黑的脸膛,因激动而泛红,他挺直脊梁,声如洪钟:
“大王放心!警卫营弟兄皆是百战精锐,悍勇敢战,绝非仪仗摆设!”
“洋人的高头大马,同志们眼馋已久,早就想缴它几匹来当脚力了!”
“好!要的就是这股胆气!”萧云骧赞道。
随即,他伸手从腰间牛皮枪套中,解下自己那支随身携带的转轮手枪,递到敬翔手中。
“你左手不便,长枪瞄准难免吃力。这枪你带着,近战防身,或关键时杀敌,总能多几分把握。”
“我已吩咐岭生,再从大营军械库中,为你们调配一批备用短枪,带足弹药。”
他语气转为郑重,叮嘱道:
“但你须谨记,你的首要职责是指挥全营,掌控全局,而非逞匹夫之勇。”
“冲锋陷阵,是岭生的职责。”
“你二人需密切配合,你掌大局,他主突击,方能以最小代价,克敌制胜。”
敬翔接过那支犹带萧云骧体温的手枪。
冰凉的金属枪身,此刻却仿佛一团火,熨烫着他的掌心,暖流瞬间涌遍全身。
他紧紧一握,随即利落地将枪,插在腰间的武装带上。
挺胸立正,声音沉稳坚定:
“属下明白!必与岭生兄弟紧密配合,定叫那洋鬼子先锋骑兵团,有来无回!”
一旁的王錱见状,抚掌大笑:
“好!正该如此!不过,若只让警卫营的同志们出手,倒显得我十六师无人了!”
“我师部直属侦察营,可抽调两百名精通搏杀、惯于恶战的老兵悍卒,一并交由敬中校指挥!”
萧云骧见麾下将领求战心切,士气如虹,心中因撤离县城而积郁的闷气,顿时消散大半,一股决胜沙场的豪情油然而生。
他招手将王錱、敬翔,以及刚刚返回的卢岭生等人唤至沙盘前。
“王师长,明日骑兵交锋,只是大战的序曲。”
“你亲率第十六师两个主力旅随后策应。一旦敌军步兵跟进,你部须立刻顶上去。”
“与不列滇陆军,实实在在地碰一碰,摸清他们的战法路数,掂掂他们的斤两。”
“明日所有投入战场的部队,无论骑兵、步兵、炮兵,皆由你统一指挥,临机决断,不必事事请示。”
王錱面色一肃,毫不推辞,抱拳领命:“必不辱命!”
众人迅速围拢在沙盘周围。依据侦察情报,精细标注的山川地势、村落树林、河流沟壑,细细推演起来。
帐内烛火摇曳,将众人或凝重、或激奋的身影,投在帐壁上,随着火光微微晃动。
讨论声时急时缓,其间夹杂着王錱洪亮的嗓音、敬翔冷静的分析,以及卢岭生对地形细节的补充。
待作战计划的每一个环节,都再三推敲,确认无误。
众人方匆匆散去,各自投入紧张的战前准备。
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,原本相对沉寂的营地,仿佛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被骤然启动,每一个部件都开始高速运转。
各级军官召集部下,传达军令,进行简短而有力的战前动员,再三强调协同与纪律。
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,刺刀擦了又擦,弹药数了又数。
脸上混杂着对战争的敬畏,与渴望建功立业的兴奋。
一股紧张、肃杀而又充满期盼的气氛,如同夏日傍晚闷热的风,在军营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。
萧云骧独自立于大帐之外,双手负后,远眺南方。
夜色深沉,花县方向仍有点点炮火之光,在黑暗中明灭不定,如同地狱之眼,缓缓的睁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