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成为神之前,身为山的守护者,他从未走出过那片山岭。
或许真的是他见过得太少。
当然怎么会相信,一个下界山谷里的黄沙,能把一个神变成瞎子。
在看不见的时候,他又莫名遭到兽潮袭击。
但他毕竟是一个神。
瞎眼的神,受到下界限制的神,也不会怕区区一群畜生。
只不过处理起来会有些焦头烂额罢了。
也正是在他被呼啸的黄沙、刺鼻的血腥味蒙蔽感知,最焦头烂额的时候,姒今朝出现了。
她替他解决了那些妖兽,笑着问他怎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。
他不好说自己是神,下界是为了追杀另一个神,就只说自己迷了路。
「真可怜。」
当时,她是那样说的。
「黄沙谷很危险,居然不作任何防备,独身前来。」
「要不是遇上我,你自己一个人,要怎么办才好呢?」
「走吧,我带你出谷寻医师。」
他鬼迷了心窍,就就真的这么跟着她走了。
他问她叫什么,该如何称呼。
她说:
「我应比你年长一些,如果你不介意,就唤我一声阿姊吧。」
他那时还偷偷觉得好笑。
心里想着,他是山神,都已经活了上万年。
她一个人类,居然说比自己年长。
但他惦记着隐瞒身份,就也没有辩驳。
顺从地唤了阿姊。
她也问了他的名字,后来熟悉之后,就总是开玩笑地一会儿叫他千嶂老弟,一会儿叫他小嶂子。
他觉得不好听,有损自己堂堂山神的形象,好几次都跟她说不要这样叫,她每次答应得好好的,下回还该怎样就怎样。
根本不改。
姒今朝就是这样恶劣的性格,只可惜他事先并不了解。
不然多少也会怀疑一点?
其实也不好说,他自己的脑子有多迟钝,他自己也知道的。
他们花了三日的时间,走出黄风谷。
夜晚的时候,黄风谷的风沙更大,不宜赶路。她都会提前找好山洞,叫他休息,然后自己外出狩猎。
他想尽早离开黄风谷,将眼睛治好,说他不怕黄沙。
她说她怕。
他不愿太麻烦她,说自己不饿。
她说她饿。
其实夜晚的山洞很温暖。
她烤的肉也很香。
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烤肉。
虽然在那之前,从来没有人给他烤过肉。
离开黄风谷后,他带她走了很远的路。这一路,草地是柔软的,晚风是清爽的,花是芬芳的,鸟叫虫吟都是清灵悦耳的。
她没事的时候就和他闲聊,问东问西,自然而然的,他也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。
看不见的那段时间,反而是他最松快最自在的日子。
偶尔,他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神。
下界来,是奉命追杀另一个神。
甚至于,关于眼睛治好之后,他期待能够看见这位阿姊的面容,胜过能够继续追杀姒今朝。
偏偏,阿姊就是姒今朝。
和凌霄给他的画像一模一样,容不得一丝错认的可能性。
或许她一直都是她。
但,从她和姒今朝这个名字重合起,他眼中所倒映出来的她的面容,就已经扭曲得面目全非了。
同时扭曲的还有他的心。
她把他耍得团团转啊。
他总是忍不住会想到:
他因为陡然瞎了眼睛,被困在兽潮中焦头烂额的时候,她就在旁边全程欣赏完了他的窘迫。
当他小心翼翼隐藏身份的时候,她看他,无疑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。
当他怕惊扰这难得的祥和时光、口口声声叫着她阿姊的时候,她的眼神,该是嘲讽的、怜悯的......
在她眼里,他就是个可怜又可笑的蠢货而已。
他甚至怀疑,她给他吃的烤肉里,也加了让他眼睛无法恢复的毒!
于是这一切,变成了他不堪回首的耻辱。
他和她大打一场,没打过,逃离。
后来又为了报复她,做了很多事。
一件都没能成功。
还反被她利用,让帝君吃了暗亏,在凌霄殿发了好大的脾气。
他也受到迁怒,受罚去仙草苑守门,一待就是几百年。
那些人类神一开始就看不起他,这件事之后,施加在他身上的冷眼与轻慢,更翻了十番,还不止。
他怎么可能不恨呢?
最可恨的是,姒今朝将他害到那副田地,居然还可以当做无事发生,笑嘻嘻唤他小嶂子。
她从来没有正视过他。
从前,现在。
千嶂深吸一口气。
然后一大颗泪落下。
“不想恨你了。”
他道。
后面他还说了几句话,但声音太轻,在寒风里叽里呱啦的,姒今朝背对着他,听不太清,耐心飞速耗尽。
回首:
“遗言交代完了吗?”
千嶂埋着头,没回话,姒今朝也没等了,一挥手,血雾狂涌而去,将千嶂完全吞没!
几乎同一时间,另一道雪白的身影急急出现在她身后白茫茫的冰河雪原中。
“师妹小心!”
姒今朝一怔,还未来得及反应,便见一道青光如箭矢般穿过血雾!直直朝自己眼睛刺来!
她立刻广袖掩面旋身——
空气中,千嶂最后的话语回荡。
“阿姊,你我两清了。”
两清?
他们从来都不是可以谈亏钱的关系好吧。
死都死了,耍什么帅呢。
“师妹!”
东来寂无奔来,宽大的手掌虚扶住她肩头:“师妹?你......”
姒今朝唇角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,慢吞吞将广袖放下:
“师兄怎会亲自来?”
她笑着,语气如常,目光却落在空气中,轻飘飘的,仿佛失去了着落点。
“你的眼睛?”
东来寂无的语气微不可察地颤抖。
姒今朝摇摇头,唇边笑意加深:
“我没事。”
东来寂无沉默。
无事?如何无事。
这是一种蛊,千嶂下界时,特地向药司的真君讨的。
名字叫青眼,专寄生在眼睛里,只需七七四十九日,就足够使被寄生者终身目盲。
药司真君是帝君那边的人,他没法直接去索要解蛊之法,便只能来看师父帮忙掩护一二,匆匆下界,却不想还是来迟一步。
“师妹来烬墟的事,可办完了?我先送师妹离开烬墟,再回凌霄一趟。”
必须得做点什么。
哪怕冒一些风险也没关系。
东莱寂无眼中一片寒意,垂下手,要搀姒今朝,却被她先一步轻拉住手腕:
“好不容易才重逢,师兄这就又要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