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傍晚,顾桓祁用完晚膳,坐在榻上翻看兵书,轻嗅着鼻息间一分春的气味,渐渐出了神。
沈清和向来是谨慎的,能进入重湘宫寝殿里伺候的宫人不多,从前信任的杜鹃杜若伺候在顾景熙身旁,除了小路子之外,唯有一个叫芜花的,和那个叫佩兰的。
从佩兰在重湘宫当差后,顾桓祁才发觉香料有异,八成就是她做的手脚了。
可若自己贸贸然将那佩兰撤了,会打草惊蛇,若留着她在重湘宫里伺候,也不是个办法,得赶紧揪出幕后之人才行。
思前想后,顾桓祁心中一时烦闷,随手翻了两页兵书,再也看不进去,拧着眉头将兵书扔在了一旁。
桌案上的烛火经书页掀起的风猛地一扑,霎时便灭了。
恰逢小碟子带着敬事房的晁公公入内请皇帝翻牌子,小碟子极有眼色地换了盏新烛火来,动作麻利轻巧。
敬事房的晁公公与江义敏一向交好,自江义敏离世后,不知是忧虑还是悲伤,鬓边生出了许多白发,眸色浑浊,声音中也多了几分沙哑,“皇上,该翻牌子了。”
顾桓祁看着托盘中的绿头牌,指尖从上头一一掠过,宸贵妃、昭嫔、仪嫔、褚贵人、哲常在、冯常在、童答应。
顾桓祁想起今晨沈清和的劝谏,手上一滞,新人中还有褚贵人和童答应未曾侍寝,如此冷落了新人也确实不好。
可心下一转,想起昨日自己去了重湘宫将仪嫔一个人扔下的场景,顾桓祁还是翻动了仪嫔的牌子。
*
冬日的天,黑得极快,不知不觉时辰便晚了。
沈清和还在院子里陪顾景熙折花灯,就听见春恩车的车辙声,缓缓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小路子。
“回娘娘的话,皇上今日翻的是仪嫔娘娘的牌子。”
沈清和的右手上仍裹缠着纱布,手指的动作也受了些限制,笨拙又小心地将那一颗极小的蜡烛放在花灯中,然后亲手将那花灯点燃,只见一朵粉白色的莲花在冬夜里徐徐绽放。
放下火折子,沈清和摩挲着顾景熙的额发,和煦地道:“去吧,将这莲花灯放到那盆子里,这灯就能飘在那水上了。”
顾景熙先是朝沈清和道了谢,双手合并在一块儿,极珍爱地捧着那花灯走去了不远处的水盆边上,先是手背触水,沉下水面。
待水从指缝中渗出,触到莲花灯底时,景熙才缓缓松开手,而后乖巧地坐在一个小木板凳上看着那小花灯在水上漂着。
“照顾好大皇子,本宫去柳曳池边走走。”沈清和起身,抚平衣衫上的褶皱,接过芜花递来的手炉与小路子一起去了柳曳池。
初冬的月光总是清澈,高悬在枝头,映照在宫道上,朱红色的宫墙隐隐透着些寒意。
沈清和并未乘轿辇,感受着斗篷中手炉的温度,一步一步踩在宫道的青石板上,“本宫听说,昨日仪嫔曾去了尚宸殿?”
“是,”小路子一手提着灯笼,一边小声道:“仪嫔娘娘昨日给皇上炖了盅甜汤送去,皇上本是要与仪嫔娘娘一并回转永庆宫用晚膳的。谁知娘娘昨日竟受了伤,皇上顾不上仪嫔娘娘,这才来了咱们重湘宫。”
“难怪...”沈清和轻念一句。
小路子略略抬眸,不敢多问,又垂下了眸子。
沈清和会意,解释道:“本宫今早特地在皇上面前提起了褚贵人与童答应,新人入宫已经有四个月了,还有两位新人未曾侍寝,如此只怕不妥。可即便如此,皇上今日还是翻了仪嫔的牌子,想来是为了安抚昨日将她丢下之事吧。”
小路子忍不住轻笑一声,“人人都说在新人中啊,皇上待仪嫔娘娘不同。可即便如此,听闻娘娘受了伤,皇上还是什么都不顾便来了咱们重湘宫。要奴才说,皇上待娘娘才是真的与旁人不同。”
沈清和心中冷笑,摇了摇头,再没说话。
两人一路行了许久,才到了柳曳池。
沈清和未有半点迟疑,稍稍提起裙摆,迈上了影深亭的台阶。
还未上到亭中,便见两个人影,立在影深亭的围栏边上,远远看着柳曳池的池水映着清安桥的影子出神。
“小主,是宸贵妃娘娘。”长灵提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笼,小声朝身边的褚贵人道。
褚贵人先是嗯了一声,许久才转过头看清来人是沈清和,面上一惊,这才回过神来,赶忙福下身,“嫔妾见过宸贵妃娘娘。”
冷风带着些潮气,拂过沈清和的衣袖。
沈清和在褚贵人对面坐下身,将冷风吹动的鬓发拢至耳后,“不必多礼。”
褚贵人这才直起身,向后退了一步。
沈清和看清她画的是新月眉,暗暗点头,“如今夜深,褚贵人不早些安置,来这柳曳池赏景,倒是好兴致。”
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,也或许是因为心中委屈,褚贵人的鼻尖微微泛红,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,“回宸贵妃娘娘的话,嫔妾睡不着,反正也闲来无事,四处闲逛罢了。除了御花园,也只有柳曳池的风景最好了。”
沈清和的手指在手炉上轻轻敲动,微微挑眉,“褚贵人可有何才艺?”
“啊?”褚贵人眸色一滞,许久没有缓过神来。
长灵知道满宫里最受宠的就是宸贵妃的,如今宸贵妃提起此事,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,赶忙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褚贵人的腰窝。
褚贵人正想回答,可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,咬了咬下唇,试探道:“嫔妾...不懂宸贵妃娘娘是何意。”
沈清和知道褚贵人身上多少是有些傲气的,不然也不会宁可日日在影深亭上消解心中郁结,也都不去求自己或者皇后帮扶。
挑了挑眉头,沈清和悠悠道:“皇宫里从不缺女子,除了有名有份的嫔妃,这满宫的宫女,只要皇上愿意,随时都可将人带上龙床,今日是宫女,明日便是主子。本宫是问你,你与旁人,有何不同。”
褚贵人立在原地,人影被月光拉得极长,随水波摇晃。
“被贬为庶人的白氏善水袖舞,长袖舞清风,这便是她与旁人的不同;从前宫里还有一位秦贵人,她自幼醉心武艺,擅骑射,围猎之时她策马扬鞭不输男子。”沈清和说着,心下又想起了许多从前事,眸中忽起一阵轻岚,原来不知不觉间,自己已经在这后宫见过了这么多人的时起时落了。
半晌功夫,沈清和收回思绪,吐出一口浊气,继续道:“嫔妃各个出身世家,皆是闺秀,而褚贵人你,可会什么旁人不会的?”
褚贵人紧抿着嘴唇不说话,眸中生出一缕提防之色,犹豫着攥紧了手中丝帕。
长灵日日看着自家小主在寝殿里伤春悲秋,夜里又一个人来这影深亭上吹风,心中不忍,见自家主子扭扭捏捏地不说话,把心一横抢先道:“回宸贵妃娘娘的话,我们家小主会箜篌,会扬琴,还有月琴,是八角月琴。”
沈清和眸色微变,难怪这个褚贵人身上能有这份傲骨,不屑为旁人替身,也不低头求人帮衬,原来是身怀技艺,心自清高。
缓缓起身,沈清和行至褚贵人的身边,与她并肩立在围栏边上看着池中月色,声音不轻不重,“天气愈发冷了,再过几日,或许就要降雪了。若是能泛舟池上赏雪,听美人奏箜篌,清丽空灵之音伴着雪景,岂不美哉。”
沈清和余光看见褚贵人冻得通红的指尖稍稍松开,唇角一勾,转身欲走。
“宸贵妃娘娘为何要帮嫔妾?”
待沈清和走出四五步的距离,褚贵人才鼓起勇气朝沈清和的背影唤道。
刚入宫时,叶皇后待自己不同,褚贵人以为是叶皇后是因为与自己投缘,才会想要帮助自己,谁知竟是早有预谋的利用,想利用自己代替沈清和在皇上心中的位置。
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,可皇上却觉得是自己心术不正,因为自己学宸贵妃穿衣打扮之事心中有了不满。所以直到今日,褚贵人都不曾有侍寝的机会,也不敢再轻信这宫里谁会真心的帮助自己。
沈清和脚步一顿,回眸道:“本宫敬佩你身上的那份骄傲,只是本宫没有帮你,你能不能如愿,都是你自己的造化。若成了,不必谢本宫,若未成,也别来怨本宫。”
说完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褚贵人久久驻足,看着沈清和离开的身影,怔怔道:“长灵,我...可要试试?”
长灵看着两人一灯渐渐走远,压低声音道:“小主,昭嫔娘娘家世好,仪嫔娘娘生得美丽,这两人位份都在您之上。可如今连纪常在都侍寝有了身孕了,您却只能夜夜来着亭子里偷偷难过,奴婢替您不值。您既然心悦皇上,不如听宸贵妃娘娘的试试。”
沉吟许久,直到沈清和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,褚贵人才下定决心似地点了点头,“是啊,与其就这般在宫中郁郁终老,不如放手一搏。”
转过街角,小路子不放心地往身后看了一眼,“娘娘,您这是要帮褚贵人?”
“各取所需罢了,”沈清和抱着手中渐冷的手炉,声音也渐渐冰冷下来,“既然要人家帮忙,也不能什么好处都不给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