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葫芦湾还浸在带点凉润的晨雾里,村活动大院的铁门就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东子扛着半旧的扩音器走了进来。扩音器的黑塑料壳子磨出了白边,是去年村里举报活动时自个出钱买的。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晨露,风一吹,水珠“滴答”落在青石板上,溅起细得看不见的水花。他把扩音器放在大院中央的石台上,指尖擦过石台边缘的青苔,试了试音:“喂喂——”电流的杂音像细针似的扎在清晨的空气里,惊得槐树上几只打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,飞到了隔壁李家的墙头。
等了约莫五分钟,院外的脚步声渐渐密了。早起去地里摘菜的张婶提着竹篮,在院门口停住脚;扛着锄头的王大爷路过,也把锄头往墙根一靠,探头往里瞧;连平时爱睡懒觉的半大孩子小嘎子,都扒着大院的铁门缝,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石台上的扩音器。东子清了清嗓子,喉结动了动,按下开关,声音瞬间裹着晨雾,传遍了葫芦湾的每条巷子:“各位父老乡亲,各位父老乡亲们!现在给大伙下个通知,下个通知啊!”
他的声音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,像蒙了层细沙,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:“昨天咱们村的核酸结果出来了,没一例病例——这是天大的好事!可咱不能因为这就松了弦啊!你们瞧瞧昨天下午,村口老槐树下,好几个人凑在一块吸烟、唠嗑,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,那热热闹闹的劲儿,哪像个非常时期的样子?”
东子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扩音器的线,指节都泛了白:“我知道大伙心里想啥——‘病毒离咱远着呢,村里没病例就没事了就万事大吉了’。可你们想过没有?万一哪天真有病毒窜进来,就咱这扎堆的劲头,那不就得全军覆没?到时候哭都找不着门!”
他刻意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多了点掏心窝子的恳切:“我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,也不是故意跟大伙过不去。你们要是家里缺油盐酱醋了,去超市买了就往回走,别在超市门口磨蹭,也别在路上跟人扯闲篇;要是想吃新鲜菜,自家地里摘了就回家,别在地里跟邻居拉家常拉个没完。”
最后,东子的声音又提了上来,带着点硬气,像块敲不碎的石头:“今天呢咱们丑话说在前头,要是我再看见谁破坏规矩,不管你是三大娘还是二大爷,不管平时跟我多亲,只要我还管着村里的防疫,我就敢做这个主!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——谢谢大家的配合,谢谢,谢谢!”
关掉扩音器,东子长长地舒了口气,靠在石台上揉了揉太阳穴。清晨的风带着点凉意,吹在脸上,却没驱散他心里的闷。他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田野,稻苗的绿影在雾里若隐若现,嘴里喃喃自语:“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,不当这个‘临时防疫员’,真不知道这么累。没病例本来是好事,可大伙一放松,比有病例还让人揪心。”
村里的管制人员就他们几个村委会的人,都是街坊邻居,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。管严了,怕人说他“小题大做”“忘了本”;管松了,万一真出点事,他没法跟全村人交代。昨天下午他在村里转了一圈,光劝散扎堆的人就劝了三回——李婶和刘婆婆在河边洗衣裳唠嗑,他劝了半天;几个半大孩子在晒谷场打球,他也得过去说两句。有人听,有人却翻着白眼说他“瞎操心”。“唉,都是街里街坊的,说重了伤人,说轻了没人当回事,只能多广播几遍,多巡逻几趟了。”东子摇摇头,扛起扩音器,朝村头的美丽超市走去——那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,也是最容易扎堆的地方。
刚走到离超市还有二十米远的地方,东子就看见超市门口的大槐树下围了三个人。晨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,那三个人的轮廓在影子里格外扎眼。走近了一看,正是二大爷,还有村里的两个小青年——大强和小伟。二大爷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,背靠着树干,手里夹着根烟,烟蒂快烧到手指了都没察觉;嘴里叼着根牙签,说话时牙签在嘴角晃来晃去,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年轻时“上山打兔子”的事。大强和小伟蹲在地上,手里也各夹着烟,听得眼睛都亮了,脚边已经扔了好几个烟蒂,被风吹得滚来滚去。
东子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,像被点着的柴火,他快步走过去,声音里带着点压抑不住的怒气:“二大爷,还有你们俩小子,干嘛呢!我刚才在活动大院广播的,你们没听见?耳朵聋了还是故意装糊涂?赶紧回家!”
二大爷慢悠悠地抬起头,眯着眼睛看了东子一眼,把烟蒂扔在地上,用鞋底碾了碾,烟蒂的火星灭了,留下个黑印子。他满不在乎地说:“东子啊,你这孩子咋跟吃了枪药似的?我在家待得闷得慌,出来透透气,跟俩小子唠唠嗑,又没犯法,至于这么凶吗?”
“透气?唠嗑?”东子往前迈了一步,声音更高了,震得槐树叶都晃了晃,“二大爷,现在是什么时候?是能随便扎堆唠嗑的时候吗?村里的规矩您不知道?不能聚集!您要是真闷,就在自家院子里转两圈,或者在门口站会儿,别跟人凑一块!”
他指着大强和小伟,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:“还有你们俩,年轻轻的,不知道防疫重要?赶紧回家,别在这添乱!”
二大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,他“噌”地站起身,比东子高出大半个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东子,额头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:“东子,你这话就不对了!我倚老卖老了?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!我跟俩小子说说话,能出啥事儿?还能把病毒说过来?”
大强和小伟也赶紧站了起来,手在裤子上蹭来蹭去,挠着头,一脸为难——二大爷是村里的老人,平时没少照拂他们;东子作为支书管着防疫,说的也是正经事,他们想走又不敢走,站在那像两根电线杆。
东子看着二大爷,心里又气又急,像有两只手在扯他的心脏:“二大爷,不是我不讲人情,是这疫情容不得半点马虎!万一真出了事儿,您负得起责吗?全村人的安全,您负得起责吗?”他又转向大强和小伟,语气更硬了:“你们俩还愣着干啥?赶紧给我滚回家!”
大强和小伟对视一眼,刚要迈步,二大爷突然喝了一声:“咋啦?你们俩给我站住!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烟盒都捏皱了,抽出两根,递到大强和小伟面前,“来,再抽一颗,急啥?有我在,他东子还能把咱们吃了?”
大强和小伟的手僵在半空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,眼睛盯着那两根烟,又看看东子,脸都红了。
二大爷转过头,瞪着东子,语气里带着点委屈,又带着点愤怒,声音都有点发颤:“东子啊,你翅膀硬了是不是?忘了小时候是谁看着你长大的了?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屁孩,三天两头往我家跑,我家二大娘蒸的白面馒头,哪回没给你留两个?我家院后的桃树,你想吃了就爬树摘,我啥时候说过你一句?”
他越说越激动,手都抖了:“你现在倒好,当了个芝麻大的官,就跟我摆起架子来了?还让我回家,让俩小子滚?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?对得起你二大娘当年对你的一片心吗?”
东子被二大爷说得愣住了,小时候的画面一下子涌进了脑海——二大娘蒸的白面馒头,热气腾腾的,掰开了还冒着甜香,每次都塞给他两个,怕他不够吃;夏天的时候,二大爷会搬个木梯子,爬到桃树上,帮他摘最高最红的桃子,还会用衣角擦干净了再递给他;有一回他放学晚了,天黑了还没到家,二大爷拿着手电筒在村口找了他半个钟头,找到他的时候,手电筒都快没电了。
可转念一想,现在不是念旧的时候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里的酸和涩,语气缓和了些,却依旧坚定:“二大爷,我没忘您和二大娘对我的好,这辈子都忘不了。可正是因为忘不了,我才更得管这事——您年纪大了,抵抗力差,万一真被病毒找上了,我咋跟二大娘交代?咋跟全村人交代?”
他往前挪了两步,走到二大爷身边,声音放得更轻了,像怕碰碎了什么:“二大爷,算我求您了,您先回家。等疫情过去了,我天天去您家陪您唠嗑,陪您喝两盅,您想讲多少‘打兔子’的事,我都听,行吗?大强、小伟,你们俩也赶紧回家,年轻人更得注意,别不当回事。”
大强和小伟看了看东子,又看了看二大爷,接过二大爷手里的烟,赶紧塞进口袋里,小声说:“二大爷,东子哥说得对,咱们还是先回家吧,等疫情过了,再听您讲以前的事。”
二大爷看着东子,又看了看两个小青年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,摆了摆手,语气软了下来:“行吧行吧,算你有理。我回家还不行吗?真是的,好心出来透透气,还被你训了一顿。”
东子连忙说:“谢谢您二大爷,谢谢您理解。您慢走,路上小心点,别摔着。”
看着二大爷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,那佝偻的身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,大强和小伟也赶紧跟东子打了个招呼,一溜烟跑回了家。东子站在原地,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心里像装了五味瓶,酸的、甜的、苦的都有。他知道,接下来的巡逻路上,还会遇到不理解的人,还会有难办的事,但他不能放弃——这是他的责任,也是他对葫芦湾的心意。
他扛起扩音器,继续朝村里的其他地方走去。清晨的阳光渐渐驱散了雾气,金色的光洒在葫芦湾的田野上,绿油油的庄稼泛着光,像铺了一层绿毯子。东子看着这片熟悉的土地,心里默念着:“坚持住,东子,为了全村人的安全,一定要坚持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