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堆的余烬在晨光里泛着淡红,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。牛雅溪蜷缩在睡袋里,侧脸埋在蓬松的羽绒中,睫毛上沾着的露水被朝阳一照,亮得像撒了把碎钻。我往火堆里添了根干柴,火星“噼啪”炸开时,她的睫毛颤了颤,像振翅欲飞的蝶,迷迷糊糊睁开眼:“天亮了?”
“刚亮透,再眯会儿。”我把搭在臂弯的外套轻轻披在她睡袋上,晨露打湿的布料带着草叶的凉意,她却往我这边挪了挪,鼻尖蹭过我手腕时,像只刚睡醒的小猫在撒娇,“你咋起这么早?”
“听着芦苇荡里的野鸭叫就醒了。”我拨了拨火堆,火苗舔着柴棍往上蹿,映得她脸颊发红,“船长说那片水域有野鸭蛋,蓝莹莹的,比咱村河边的好看。”
她眼睛一下子亮了,从睡袋里探出头,发梢乱糟糟地支棱着:“真的?那得去捡几个,给你妈捎回去。她总说城里的鸡蛋没咱村的香,野鸭蛋肯定更对她胃口。”
正说着,林薇从帐篷里钻出来,头发睡得像蓬草,手里却举着相机对准我们,快门“咔嗒”一声脆响:“捕捉到清晨第一颗狗粮!”她把相机屏幕转过来,照片里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,正好和她的睡袋边缘叠在一起,被朝阳拉得老长,像两只交颈的天鹅。牛雅溪“呀”地低呼一声,猛地缩进睡袋,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,睫毛上的露水还没干,活像受惊的兔子。
早餐是船长划着小舢板送来的,粗陶碗里摞着金黄的玉米饼,旁边摆着个豁口的瓦罐,盛着岛上自酿的野山楂酱。酱色红得发紫,闻着就酸得人舌根发紧。我咬了一口饼蘸酱,酸意顺着喉咙往太阳穴冲,忍不住龇牙咧嘴。牛雅溪却吃得香,小口小口抿着,嘴角沾着酱渍也顾不上擦:“这味儿跟我奶奶做的酸杏酱一模一样。”她忽然笑出声,眼里闪着回忆的光,“小时候我总趁她不注意,偷着挖一勺拌玉米糊糊,被我妈追着打了半条街,手里还攥着空酱碗舍不得丢。”
说着她掰了半块饼,往上面抹了厚厚一层山楂酱,递到我嘴边:“你再试试,就着饼嚼,酸里带甜呢。”我张嘴接住,玉米的清甜混着山楂的酸冽在舌尖炸开,忽然觉得,原来幸福真的能吃出来,就藏在这带着烟火气的寻常滋味里。
收拾帐篷时,牛雅溪的速写本不小心从帆布包里滑出来,摊在草地上。最后一页画着昨晚的火堆,橙红色的火苗舔着夜空,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行字:“小A的侧脸比月亮还亮。”林薇正举着相机拍晨雾,眼角余光瞥见,悄悄按下快门,“咔嗒”一声格外清晰。
“呀!”牛雅溪像被烫着似的抢过本子合上,耳朵红得能滴出血,连脖子根都染上粉色。林薇举着相机往后退,笑着摆手:“我啥也没看见,就是觉得你画的火堆特别传神,比我拍的还带劲儿。”可她转身往船长那边走时,我分明看见她对着其他同学挤眉弄眼,一群人憋笑憋得肩膀直抖,还有人偷偷朝我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。
坐船返回古镇时,老船长蹲在船头抽烟,烟袋锅子“吧嗒”响着,忽然朝远处的芦苇荡努了努嘴:“那片水里有野鸭,前阵子有人看见过一窝鸭蛋,就是得悄悄去,惊了它们就不回来了。”牛雅溪眼睛一亮,拽着我的胳膊就往船舷边凑,声音压得低低的:“咱去看看吧?真能捡到野鸭蛋,给你妈煮着吃肯定香。”
芦苇荡比人还高,青绿色的秆子密密匝匝,风穿过去时“沙沙”作响,像有谁在身后踮着脚走路。牛雅溪走在前面,米白色毛衣上沾了不少芦花,像落了场小雪。我伸手替她摘后背的芦花,指尖刚碰到她后颈,她猛地回过头,发梢扫过我脸颊,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。她没站稳,直直撞进我怀里,手里的小布包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滚出几颗野鸭蛋,蛋壳蓝莹莹的,像块块浸了水的翡翠。
“你看!真的有!”她蹲下去捡鸭蛋,手指轻轻捏着蛋壳,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,却没发现身后三米远的芦苇丛里,有人举着长焦镜头。直到回市区的路上,林薇翻相机里的照片,我们才看见那一幕:阳光穿过芦苇的缝隙,在我和她身上织出金网,她仰头的瞬间,睫毛上还沾着芦花,像幅被时光定格的画。
“这张必须洗出来!”林薇把照片设成手机壁纸,手指点着屏幕,“你看这光影,这表情,比婚纱照还甜!”牛雅溪抢过手机想删,却被我按住手——照片里她的笑太亮,亮得让人舍不得删,像把阳光攥在了手里。
回到学校已是傍晚,晚霞把教学楼染成了橘红色。宿舍老三正对着电脑唉声叹气,看见我推门进来,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:“小A你可回来了!辅导员刚才来电话,说贫困生助学金要重新审核,让你赶紧去趟办公室,说是有急事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助学金是我生活费的大半来源,要是出了岔子,下个月连食堂最便宜的素菜都吃不起。牛雅溪看出我的不安,攥紧我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:“别怕,我陪你去。真有啥事儿,咱们一起说。”
辅导员办公室的灯亮得刺眼,里面却不止辅导员一人。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,胸前别着“教务处督查”的金属牌子,正翻着我的申请材料,手指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刺耳。他抬头看我时,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:“陈默是吧?”
“是。”我攥紧了衣角。
“有人举报你隐瞒家庭收入。”他把材料往桌上一摔,纸张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说你父母在村里开了小卖部,生意红火得很,根本不贫困。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重锤砸中:“没有的事!我家就几亩薄田,我爸靠编竹筐换钱,我妈……我妈为了给我凑学费,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采草药……”
“哦?”他冷笑一声,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照片,“啪”地甩在我面前。最上面一张是我在清溪古镇给牛雅溪买木梳的画面,我掏钱的动作被拍得清清楚楚;下面几张是露营时的场景,有我给她递烤鱼的,有她举着糖画笑的,每一张都拍得格外清晰。“这是上周有人拍到的。”他用手指点着照片,“能在古镇买三十多块的木梳,能去岛上露营烤鱼,这叫困难?我看是有人拿着助学金谈恋爱,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吧!”
“那是……”我想解释买木梳的钱是牛雅溪爸给的,露营是学校组织的活动,却被他猛地打断:“贫困生就该有贫困生的样子!整天跟富家女鬼混,还想占学校的便宜?我看你这学也别上了,趁早滚回村里去!”
“你凭什么这么说!”牛雅溪猛地站起来,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。她眼眶通红,却死死瞪着那个督查,像只护崽的母兽:“买木梳的钱是我爸给的,露营是建筑系组织的实践活动,跟助学金有半毛钱关系?你凭几张照片就随便污蔑人,配当老师吗?配在学校里待着吗?”
督查被她吼得一愣,随即拍着桌子站起来,唾沫星子溅到桌面上:“这里有你说话的份?一个女学生,不知羞耻地跟男生在外头过夜,还敢顶嘴?我看你们学校也该好好管管,教出这种不知廉耻的学生!”
“你闭嘴!”我把牛雅溪拦在身后,胸口像被烈火灼烧,每句话都带着火星,“我家的情况,辅导员可以作证!我爸上个月还在砖窑搬砖,一天挣八十块钱攒学费;我妈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,为了多采点草药,凌晨三点就往山上爬!我是穷,但我没偷没抢,我靠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,轮不到你这种人来糟践!”
辅导员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圆场:“李督查,小A的情况我清楚,他家确实困难,可能这里面有误会……”
“误会?”李督查指着照片上牛雅溪手里的糖画,“能买得起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,还叫困难?我看就是有人拿着学校的钱讨好富家女,想走捷径!这事儿我会上报给校领导,你们等着受处分吧!”他抓起桌上的材料,狠狠摔在我脚边,转身摔门而去,震得墙上的奖状都掉了下来。
走出办公室时,牛雅溪的手还在抖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上,滚烫的。“都怪我,”她哽咽着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要是我没让你买木梳,没拉着你去露营,就不会有这些事了……”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我用指腹替她擦眼泪,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脸颊,“是有人故意找茬,跟咱们做什么没关系。”可我心里清楚,这背后肯定有人搞鬼——谁会特意跑到清溪古镇拍我们,还把照片精准地送到督查手里?
回宿舍的路上,梧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,踩上去“沙沙”响。林薇突然从树后冲出来,手里攥着个黑色U盘,塞到我手里:“小A,这个给你。”她的头发乱糟糟的,额角还有块淤青,“我刚才去系办公室找材料,听见李督查在打电话,就偷偷录下来了。”
U盘里是几段录音,电流声滋滋啦啦的,却能清晰地听到李督查的声音:“张老板您放心,这事儿我保证办妥……那穷小子想拿助学金?门儿都没有!我保证让他在学校待不下去……您上次说的那个项目,还请多关照啊……”
“张老板?”我捏着U盘的手指猛地收紧,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。
“就是上次在砖窑门口找事的那个张老板!”牛雅溪突然明白过来,气得浑身发抖,眼泪都忘了流,“他儿子没追到我,就报复你!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,我看他敢不敢承认!”
“别去。”我拉住她,声音沉得像块石头,“现在去找他,只会打草惊蛇。我们得把证据整理好,交给学校,让他们查清楚。”可我看着林薇额角的淤青,心里清楚,这摊水比想象中更深。
夜里,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宿舍的吊扇转得“嗡嗡”响,像只不停叫的蚊子。眼前总浮现出我爸蹲在砖窑门口抽烟的样子,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也不知道弹;浮现出我妈举着满是裂口的手,把攒了半年的零钱塞进我书包;浮现出牛雅溪刚才拦在我身前时,发红的眼眶和发颤的嘴唇。窗外的月光冷冷的,透过铁栏杆照进来,像一道道枷锁。我忽然明白,这世上的恶意,有时比寒冬还刺骨,它不会因为你善良就手下留情。
第二天一早,我和牛雅溪拿着U盘去找院长。老院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顶层,墙上挂着他年轻时的照片,穿着白衬衫站在教学楼前,笑得一脸灿烂。他听完录音,又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照片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,敲得人心里发慌。沉默了足足十分钟,他才抬起头,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疲惫:“我会派人调查,你们先回去上课,别影响学习。”
可我们等来的不是公正,而是更糟的消息。中午时分,李督查在两校的论坛上发了篇长文,说我们伪造录音恶意中伤,还添油加醋地写了句“师范大学女生牛雅溪为帮贫困生,不惜用美色诱惑督查”。这话像长了翅膀,不到半天就传遍了两个学校。去食堂吃饭时,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有人说牛雅溪“看着清纯,没想到这么拜金”,有人说我“吃软饭还想吃出花样”。
牛雅溪下午去给小学生补课时,家长看她的眼神都变了,原先热络的笑脸冷得像冰:“我们家孩子还小,怕被教坏了,这课还是算了吧。”她攥着教案站在楼道里,看着家长“砰”地关上门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她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哭了一整天,眼睛肿得像核桃,看见我时却强扯出笑脸:“没事,我再找别的兼职,家教不好找,发传单总能行。”
我去找林薇想再收集点证据,刚走到她们宿舍楼下,就看见她被几个女生围着。领头的是系里的文艺委员,正指着林薇的鼻子骂:“就你爱多管闲事!帮着个穷小子欺负李督查,是不是收了人家好处?”她们把林薇的速写本抢过去,狠狠摔在地上踩,画着清溪古镇的那一页被踩得全是脚印。林薇红着眼圈蹲下去捡,看见我过来,突然冲我喊:“别过来!这事儿跟你没关系,是我自己愿意管的!”
那天傍晚,我坐在操场的看台上,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血色,像幅泼了红漆的画。牛雅溪抱着膝盖坐在我旁边,从兜里掏出颗糖,剥开糖纸塞进我手里。是橘子味的,和她第一次在考点门口给我的那种一模一样。“甜吗?”她问,声音有点哑,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甜。”我把糖放进嘴里,甜味却像被稀释了,压不过心里的苦。
“我爸给我打电话了。”她望着远处的教学楼,晚霞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,“他说让我跟你分手,不然就给我办休学,送我去国外读预科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捏着糖纸的手开始发抖,糖纸被揉得不成样子。
“我没答应。”她忽然转过头,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像星星,比操场的路灯还亮,“我说,就算不上学,就算被全世界说坏话,我也不跟你分手。”她的眼泪掉下来,砸在我手背上,烫得像火,“小A,我们一起扛过去,好不好?”
我把她搂进怀里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,混合着淡淡的眼泪咸味。远处的路灯亮了,一盏盏排过去,像一颗颗孤独的星。我忽然想起在清溪古镇的那个夜晚,她跑调的歌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火堆的温度暖得人发困,还有她睫毛上的露水,在月光下闪闪烁烁。
“好。”我轻轻说,声音有点哽咽,“我们一起扛。”
风穿过看台,带着秋末的凉意,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。可怀里的温度,却比任何时候都暖。我知道前路难走,知道那些恶意像涨潮的海水,随时可能将我们淹没,可只要她在身边,我就敢往最深的浪里跳——因为爱从来不是锦上添花,是风雪里的相拥,是哪怕全世界都站在对立面,我也敢牵着你的手,说“我们不怕”。
夜里十一点,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,是牛雅东发来的短信:“我爸知道了,气得把桌上的搪瓷缸都摔了,说要亲自来省城找张老板算账。但他最后让我告诉你,别怕,天塌下来有他顶着,他会处理好。”
我盯着那条短信,忽然想起牛满仓在砖窑上的样子。他当时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,手里拎着铁锤,却在经过我身边时,闷闷地说了句“干活小心点,别跟个愣头青似的”。原来那些藏在硬壳下的温柔,从来都没缺席过。就像这漫长的黑夜,再黑,也会等来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