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如刀,割破天幕的沉寂。
上南村被围的第三个时辰,夜色仿佛更沉了几分,浓得像是从地底渗出的墨汁,将山野、树影、村屋统统吞噬。
篝火在风中噼啪作响,炭火被夜风吹得跳跃不止,光影摇曳,映照出兵士们紧绷的脸庞。
村中虽未交战,却早已布满了杀气。
外围隐隐传来的兵甲碰撞之声,断断续续,却如擂鼓一般砸在人心上,每一声都像是钉子,钉在将士们的神经深处。
哨兵在屋脊上巡逻,眺望远方。
时不时有探子疾步穿过街巷,低语汇报,军士们来来往往,各处关隘严密戒备,气氛沉得像要凝出水来。
夜色中,远山模糊如黑布,风中传来马蹄声极轻的杂响,还有旌旗掀动的“哗哗”声——敌军大营不远处布阵,压迫得人喘不过气。
卫清挽所在的帅帐静静矗立于村中最中央。
此时帐外无人言语,帐内却灯火通明,桌案前的沙盘铺开,蜡烛在角落微弱地燃烧,火光如豆,映在卫清挽几人身上,显出他们略带疲倦却神情坚毅的面庞。
铁拳皱着眉,来回踱步,靴底踩得地毯发出沙沙声响。
帐中没有嘈杂,只有低沉的呼吸声与风声,交织成一片压抑的沉默。
终于,铁拳忍不住开口:“他们还不动手,已经围了我们这么久了。”
“他是在等。”
“等?”
“他在怕!怕我们,还有后手!”
这句话,让两人同时一愣。
卫清挽起身,手指缓缓落在沙盘之上的上南村位置,又轻点几处标志敌军集结的方位:
“从部署来看,这支晋王兵马,调度严谨,层层包围,一环接一环,并非仓促之计,而是有备而来。”
“如此周全的布置,如果真想要立刻一举歼灭我等,根本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。”
她缓缓踱步,语气也随着思绪一点点沉淀下来:
“他担心我们还有底牌。”
“毕竟,这几年来,昌南王府在外的暗子与潜藏实力,从未有人能完全查清。”
“加上对于本宫,五王一直有所忌惮,他们在本宫身上吃过亏。”
“这等情况下,他又如何敢贸然进攻?”
“更何况……”
她脚步一顿,目光锐利如刃:
“他的敌人,从来不只有我们。”
“是中山王。”
听到这四个字,蒙尚元顿时恍然。
“不错……就我们目前的情报而言,虽然中山王并没有太多动作,可是,就从他上次行事来说,他绝对不是省油的灯。”
“若晋王现在全军压上我们……一旦中山王乘虚而入,后方空虚,他的江山梦可就做不成了。”
铁拳一拳锤在掌心:“所以,他才不动!”
卫清挽颔首:
“他想,要是我们能主动投降,甚至还能配合他昭告天下,来一出‘平叛有功’的好戏,那才是最好。”
“届时,他不费一兵一卒,名正言顺入京勤王,甚至是直接入主大统——无论朝堂,还是中山王,再无人能挡其锋芒。”
“这一手牌……打得很漂亮。”
她自嘲一笑,却不带一丝畏惧。
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蒙尚元问。
卫清挽看着沙盘,慢慢坐回主位,沉声道:
“他们不想直接进攻,想要摊牌,那我们就拖。”
“拖得越久,对他们越不利。”
“对我们来说,拖延时间才是最重要的任务。”
“因为我们等的……不是胜负,而是那个人的到来。”
铁拳低声道:“确实!”
卫清挽点了点头:“只要咱们的后手到了,那便是我们此战……真正的胜利。”
“至于晋王?”
她轻轻一笑,眸中忽生冷意:
“他想从我们口中要好处,那我们就偏不让他如愿。”
“来啊,敌不动,我不动。”
“他若要打,我们便陪他打一场——”
“他若是想要何谈,咱们就拖!”
“无论如何,无论是打是拖,我们都要等,等到天亮,等到血尽,等到那一天,他再无可再布的后路。”
……
帐外的夜风依旧凛冽。
四方敌军密集如林,旌旗翻涌如浪。
晋王坐于马背之上,看着那静悄悄的村落,却迟迟不见动静,眸色也一分一分变冷。
信服再次上前,眉头微皱,低声道:“王爷,那边依旧无动静,似乎并未理会您的喊话。”
晋王冷哼一声,声音低沉而寒凉:“好一个卫清挽,果然是昌南王府出来的,宁死不屈。”
他目光望向下方,火光映在他眼中,仿佛凝聚了千山雪寒与杀意森森。
信服侧身半步,小心道:“那王爷……咱们……要不……直接动手?”
“如今我军三面围堵,兵力足足三倍于敌,再不动,岂不是便宜了那女人?”
听得此言,晋王却没有立刻回应,反而收回目光,望向身侧左方的一抹黑影。
那道黑影一直静默站立,仿佛夜色中的雕像,一动不动。
直到晋王的视线落来,才缓缓抬头,露出一张银白色的面具。
那面具之下,是任直一——如夜色般诡秘的杀手之王。
晋王深吸一口气,缓缓转身,亲自下马,朝任直一微微一拱手。
“任兄。”
“如今事已至此,我也不瞒你了。”
“卫清挽不肯降,萧偕尚在。”
“我大军虽多,但终究不愿妄动杀伐,尤其是现在……还有中山王在后窥伺。”
“所以——只要你,任兄,能除掉这两人。”
“此战,我便稳了。”
“只要他们死,琼州车队群龙无首,乱象自生,其余人等不过乌合之众,到时投降者必众,我连一兵一卒都不用再耗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骤冷。
“卫清挽,终究太沉得住气;可她若没了命,那这口气,她还能沉几时?”
任直一没有立刻答话,只是静静看着晋王,面具之后的目光深不可测。
良久,他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“你给了钱——我动刀。”
“你要的是谁的命,就拿谁的命。”
这句话极轻,却如同一口冰刀,轻飘飘地划过众人的神经。
信服呼吸一滞,背脊微寒。
晋王却大喜过望,当即一挥手,道:“传令下去,点齐鼓手、传令兵、号角手。”
“所有人——”
“开始造势!”
“我要让这村里所有人,从今天起,梦里都听见一个名字——”
“任直一!”
他转头望向信服,目光灼灼:
“你亲自去安排,传我的话,今夜三更前,在四面寨墙上、村外林间、溪畔山口,点燃篝火、举旗宣名!”
“将任兄的过往战绩,一桩桩、一件件,散播于每一名敌军耳边。”
“谁若不知任直一——打板子五十!”
信服猛然一惊,连忙应声:“喏!”
晋王冷冷一笑,缓步回马背之侧,负手而立,目光透过夜色直视远方村落。
而不远处的兵营中,士卒们已开始动了起来。
鼓手卷起大鼓,咚咚而鸣,如雷霆滚动;
传令兵穿梭于营地,将各项安排一一传达。
各处哨台之上,火把被重新点燃,高高举起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
旗帜之下,一名军官正高声呐喊:
“任直一!”
“昔年斩北凉海盗,独战十八人,滴血不沾衣!”
“西漠围猎,三步斩阿塔尔,震动胡地!”
“十年前,孤身一人刺杀陈广侯,八骑围剿、全身而退!”
“谁敢挡他之锋?”
“谁能挡他之刃?”
“今夜,任直一亲临战场!”
“为我晋王,斩卫清挽、诛萧偕!”
“投降者,尚可留命;抵抗者,寸草不生!”
此等言辞,句句刺耳,句句透骨!
一遍一遍,在夜风中回荡,如同厉鬼夜语,渗入每一个琼州军士的耳中。
营地之中,确有些年轻兵士面露惊色,交头接耳:
“真的是……任直一?”
“那是个什么人啊?”
“杀人不眨眼的疯子!据说……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杀!”
“啊?”
“那我们怎么办……如果他真要来……”
恐慌,如瘟疫一般,在静夜中弥漫。
尽管卫清挽等人并未动摇,但普通军士之中,已有不安涌动。
……
而晋王,看着这一切布局完成后,终于收回目光,轻轻抬手,取下手套,轻拍掌心,仿佛在为自己下一步棋鼓掌。
他望着任直一那孤独的背影,缓缓露出一抹自信而阴冷的微笑。
“这样就好。”
“若不出意外,今夜便是那女人与小东西的死期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风吹动他的袍角。
篝火燃烧,火光中,那张笑脸仿佛镀了一层恶意的金边。
——仿佛胜券在握。
——仿佛帝位已成定局。
——仿佛,天命在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