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欧阳先生,你且来看看,这名单......”韩执此时就感觉这个消息,可能会给欧阳修带来不小的打击,“这名单似乎就是当时......”
“当时失踪的那些应天府书院学子。”
欧阳修迈进门槛的脚步骤然僵住,衣袍在穿堂风里轻轻震颤。他倒不是被点了穴,只是一时之间,没有反应过来这些话,或者说没有完全消化下来。
欧阳修的喉结上下滚动,像是要咽下千斤重的铅块。他伸手去够案上供词的指尖微微蜷曲,他把供词放到了面前,但是就没有立刻去看。
似乎是做足了勇气,他才低头,看到了供词上的那些名字后,整个人就僵住了。
韩执看到了他这个样子,便是朝章询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去拿个椅子来。果不其然,欧阳修就像是被重重锤击了一下,整个人就瘫了下去。
如果不是韩执伸手去扶住,他估计就是直接摔到了地上,而不是椅子上了。
韩执和章询费了好大的力气,才将欧阳修稳稳地扶坐在椅子上。老人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瘫软地靠在椅背上,双眼直直地盯着供词上的名字。
还来不及多问什么,就听到了办公房外又传来了别人的声音:
“韩少卿!韩少卿!”
韩执再次抬头,就看到了杜枢带着几个主簿走了过来。杜枢的手里,似乎还捧了一本账本,他们脸上的表情,就和欧阳修的完全相反了。
杜枢大步跨进房内,手中账本被拍得 \"啪\" 地一声响,道:“韩少卿!好消息!刘沆家的账本,还有那些个越府在京产业的账本,都查出东西来了!”
\"越府在京产业的账本里,每笔私盐交易都对应着应天书院的 ' 讲学船 ' 记录。\" 杜枢的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,\"那笔三万七千两的白银,正是三十七名学子的 ' 身价 '。\"
到了这里,就代表了苏轸一开始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——这三十多个学子,已经是死了,按照一个人头一千两的价格,人变成了度牒。
然后再途经越府的手,把度牒卖给了那些个“商二代”,或者说是他们的大人。然后再由那些商二代的大人凭借度牒打通官场关节,让私盐船畅通无阻地穿行各大海港,。
越府则在这一来一回中赚得盆满钵盈,将人命官司化作账本上的一串银钱数字。
杜枢猛地将账本翻到夹着红绸标记的那页,手指在 \"免税盐引\" 条目上敲出急促的节奏:\"越府每走私十船盐,就伪造三道度牒,商人们拿度牒去州县衙门销案,谎称 ' 盐船遇风浪,菩萨收了货物 '——\"
韩执听到了这话,顿时就皱起了眉头,道:“这十是个什么奇葩理由?还敢有州县衙门信?”
杜枢从袖中摸出叠皱巴巴的通关文书,道:“韩少卿请看,这些都是从那些产业里面查来的东西——济州、密州等五州的放行记录。”
他抖开文书,每一页 “货物查验” 栏都盖着鲜红的官印。
“越府在度牒上伪造了三司使的批红,又买通各州主薄在放行时睁只眼闭只眼。您瞧这济州的记录 ——‘菩萨显灵,货物无损’,签批人正是济州通判之子,上月刚捐了个度牒入仕。”
\"韩少卿,还有这里每笔度牒交易旁都标着 ' 贵人善缘 ',实则是给受贿官员的分赃记录。\" 他的手指,此时就狠狠戳在 \"济州通判王承业,纹银五百两\" 的条目上。
欧阳修的手指在供词上一寸寸挪动,像是在抚摸学生们的眉骨与脊梁。
“老夫教他们读‘仁义礼智信’,” 欧阳修突然对着供词笑了,笑声里泛着雷光,“却不知这世道的‘信’,是越府账本上的银钱数目;这世道的‘仁’,是把活人变成度牒时,还要往印泥里掺把海沙 ——”
他倒不是没有对学生们的死没有猜测,只是没有想到,那些被他亲手写下的推荐信,竟成了学子们的催命符。
去年秋闱,他还满心欣慰地看着谁谁谁的文章被传抄,谁谁谁在讲学时舌战群儒——他记得很清楚,如今想来,那些鲜活的面容早已化作越府账本上冰冷的数字。
欧阳修缓缓站起来,手里拿着那份供词,道:“多谢韩少卿。”
韩执回礼,道:“欧阳先生不必客气......”
欧阳修此时就看着自己手里的供词,有些犹豫,但是最后还是开口问道:“韩少卿,老夫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韩执立刻拱手:\"欧阳先生但说无妨,若是我能帮的,我都会帮。”
欧阳修听到了韩执同意,但是心里还是没有感觉不好意思,又看了看手里的供词,问道:“韩少卿,就是......就是这份供词,能不能给老夫?”
但是似乎是怕韩执反悔不同意,又是连忙改口,道:“老夫说的只是......只是记载了老夫学生姓名这一页而已,不会要别......”
韩执见到只是这个请求,当即就是自己做主了,笑道:“欧阳先生若要,尽可拿去。这上面每一个名字,您都有权知晓。”
“不过就是,这份供词并无备份。还请欧阳先生稍等片刻,学生撰抄一份下来,便可给欧阳先生。”
韩执话音刚落,就已迅速铺开宣纸,拿起笔亲自抄写了一份下来。抄写完最后一个名字,他将原件郑重递给欧阳修,新抄的供词则被欧阳修仔细叠好,吹干之后收入怀中。
欧阳修轻轻拍了拍自己收着名字纸的位置,然后对着韩执再次行礼,道:“此番,多谢韩少卿了。老夫稍后,便是进宫,面见官家,定要将此事告知官家!”
韩执轻轻扶起了欧阳修,道:“欧阳先生不必如此,此番调查,便是奉了官家的命,已经成为了御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