咳嗽,然后是恶心。
然后是脑中仿佛有某几根丝线被疯狂拉扯的剧痛。
眩晕感良久以后才过去。
洛林的第一反应是确认周围没有人,现在他自己不能出问题。
身体状况有任何异常都会影响勃艮第她们的作战效能。
如果是平时那当然可以不在乎,但问题是,现在不是平时。
好在这里,这个时间点几乎没有人来。
洛林喘着气,倚着墙站了好一会。
恶化,还是……?
他感受着理智一点点恢复。
希望多半是没休息好。
如果没有猜错的话,信息魔方的运转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极大负荷——
几乎每次都是大型战役期间,或者建造前后。前者是因为要配合和支持勃艮第等舰娘的作战,后者则是因为建造本身就是极其消耗精力和体能的事情。
这次,几件事干脆赶到一块儿了。
他下到水边,洗掉手上的血迹。
抬头,马耳他的舰装占据了所有的视线——一枚庄严的如同圣约翰大教堂的马耳他十字。
也只有从仰视的角度,才能够理解姑娘们的舰装到底是怎样宏伟的存在。
其足以满足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部分想象。
他站起来,却因为头晕而踉跄了一下。
好在是没掉水里。
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来着?
洛林暗暗骂着自己不小心。
他确认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以后,走向隔壁的二号船坞。
最后去隔壁看看,感伤一下,好回去了。
咔嚓。
他用权限刷开门。
可先映入眼帘的,却是熟悉的身影。
共和国背对着入口,正用一块天鹅绒布,以一种近乎偏执的、仪式般的频率,反复笨拙的擦拭着主炮的炮管。
洛林感觉有点不对,按道理来说共和国这个点应该在寝室休息才对。
而现在,大小姐却在这里,只穿着简单的衬裙,卸下了所有华丽的装饰,原本一丝不苟的长发,此时甚至有些凌乱。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水桶。
共和国的肩膀微微颤抖,似乎还混合着压抑的、极轻的啜泣声,以及不明所以的自言自语。
“看,多美的弹道啊。它本可以改变历史,现在却只能……为我这个不该存在的人,献上一场小小的,无人喝彩的……”
“卡擦。”金属活动门收起的声音,打破了原本的宁静。
“当啷!”
金属物件和地板亲密接触的刺耳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,甚至击穿了洛林脑中残留的恶心感。
“长……长官……?”共和国猛地一颤。
始作俑者看起来是共和国脚边的一根扳手。
她以惊人的速度调整呼吸,挤出一个无比勉强、甚至带着泪光的微笑,迅速将布藏到身后。
“你怎么在这。”洛林用明知故问缓解尴尬。
“嗯……”她转身,逃避洛林投向她的视线,语气有些飘忽,“养护舰装。”
洛林将视线投向那……称不上宏伟,甚至与华丽都沾不上什么边的舰装。
只有最朴素的炮塔以及其他设备。
但是其431mm主炮的炮管,折射着锋锐的光线。
“该午睡的时候,您不休息吗?长官。”共和国的语气依旧飘忽,她看着洛林的靠近,微微的,一点点的后退。
她的内心在尖叫——她这段时间以巡查为理由,避开洛林,就是为了独自这样……笨拙的擦拭舰装……
“我只是,在保养我的舰装而已,您知道的,保持武器锋锐和可靠是战士的基本素养。”
说到最后的时候,语气里已经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了。
必须立刻修复局面……对,必须立刻修复……哪怕用谎言用表演用一切手段,将这件事掩盖过去,重新拉回安全的距离!
洛林看着不安的共和国,站在原地没有前进。
“不用设备检查吗?”洛林指了指控制室。
“不,不用了,还是觉得亲自检查放心一些。”共和国试图维持着她大小姐的温婉的微笑。
求求您,快走吧,不要,不要看穿我……求您……
“您该去休息的,而且您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。”她生硬的转移着话题,“跟您说了多少次了,要多多休……”
话语卡在了喉咙间,她看到了洛林担忧的神情。
看啊,如此拙劣的伪装,共和国,这就是你。连崩溃都是如此的不体面——甚至还要用如此拙劣的谎言来掩饰——你连真实的‘崩溃’都做不到了……
然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,是那种有些扭曲的微笑。
以及压抑着的啜泣,和因为情绪而不听使唤的身体……
她踉跄着后退,竭力站稳,可最后还是失败了。
巨大的恐慌将她包裹。
“砰。”后背撞到了炮塔。
“小心!”洛林连忙冲过去。
他都看到了吧,全都看到了吧——
刚刚的模样,狼狈的模样,疯狂的模样。
这具皮囊下的腐烂。
他要来可怜我了吧,亦或者,给我最后一击。
“真是,让您见笑了,看到我如此失态的模样……如此不堪的一幕,还是请您忘掉吧……”
一瞬间,共和国觉得自己的世界,冻结了。
藏在背后的手微微一松,天鹅绒布扑通一声掉进水里。
共和国感受着炮塔装甲上,刚刚用没完全拧干的抹布擦过,留下的水渍。
他早该认识到的,我只是一个被困在过去的、可怜的疯子。
结束了,他会发现,我的优雅和强大,都只不过是拙劣的表演。
好不容易维持的,“一切正常”的假象,就这么碎掉了呢……
洛林什么都没有说,他伸手试图触碰共和国。
可后者只是依靠着炮塔,慢慢的,就像支撑她的某种东西被瞬间击碎了一样……滑坐在地。
然后蜷缩起来。
“……如您所见。”共和国的语气平静了下来,没有颤抖,没有挣扎和抗拒。
那是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。
那么,由我来做吧。由我来亲手扼杀这最后一丝连接的可能。在他表现出怜悯、恐惧或厌恶之前,由我先推开他。这样……至少我能保留最后一点,属于‘共和国’的、虚假的尊严。
“它们是我唯一‘真实’的部分……如果连它们都蒙上尘埃,那我……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。”
洛林停下脚步,深呼吸。
他看向共和国背后的炮塔,大概已经拼凑出了发生的一切……
“零点校过了?”洛林走过去,轻轻抚摸着炮塔。
他没有寻求共和国给他回答,因为结果大概率是肯定的。
炮塔上就连漆都是新的,依旧是圣洁且醒目的白色。
大概是战场上,这里被弹片刮花了吧。
共和国在等待自己的判决。洛林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,因为共和国甚至没有看他。
他深吸一口气,瞥了眼旁边的水桶。
还有一块抹布。
他弯腰,将抹布捡起来,拧干。
“下次记得拧干。”洛林语气平常的就像是在教大小姐做家务,“不过以后擦玻璃还是不要这样了,会留水渍。”
然后他没管共和国的反应,自顾自的开始帮共和国擦拭她的炮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