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间热议三日后,朝堂之上,以夜墨为首的官员亦向大乾帝进言:苏姑娘以一己之力,消弭京师大患,当予重赏。
大乾帝心中郁郁。
分明是自家儿子夜墨以命相搏炸山疏洪,到头来,盛名却尽归那女子。
瑾王夜枳既已弃用,他心底那点残存的指望,便又悄然系于夜墨一身。
可眼见这儿子为个女子,竟如此大费周章地造势请功,大乾帝只觉一股无名憋闷堵在胸口。
这般为美色不顾一切的心性,如何担得起江山之重?
午后,他踱至萧贵妃宫中,膳毕,斜倚软榻,闭目假寐。
“陛下可是头风又犯了?”萧贵妃柔声低语,纤指已轻轻按上他两侧太阳穴,“容臣妾为您揉揉?”
“嗯。”大乾帝低应一声。
殿内香雾袅袅,催人昏沉。
良久,他握住萧贵妃的手腕:“好多了,歇着吧。”
萧贵妃顺势落座榻边,玉手又移向他臂膀,力道轻柔地按捏着:“陛下忧思过重,这旧疾便来扰您。洪灾已过,天佑大乾,陛下该当宽心才是,还有何事萦怀?”
大乾帝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,一声轻叹:“事虽了,墨儿他……那日朕盛怒之下,冤枉了他,还失手砸伤他额角。”
“如今他倒与朕怄起气来,三番五次在朝堂上为那苏家女请功,搅得朕心烦意乱。”
“原来为此事。”
萧贵妃莞尔,“陛下多虑了。寻常百姓家,老子打儿子也是寻常事,何况天家?他岂敢真与君父记仇?”
“倒像是小儿闹脾气,撒着娇要块糖吃罢了。做父母的,有时顺着他心意,给个甜头,也就哄好了。”
大乾帝眉头微蹙:“那苏氏女,门第虽可,但苏家出事,她勉强做个侧室尚可。正妃之位,实难匹配。若墨儿将来……更需有根基的岳家扶持。”
他中间的话,未曾说完,但聪明人一听,便明白话中的意思。
“陛下思虑过深了!”
萧贵妃笑意更深,“皇子众多,何愁后继?”
“大皇子不擅政务,却有皇后嫡子身份,擅文墨雅事,若得良相辅佐,未必不能承继大统。”
“瑾王殿下,陛下素来倚重,白氏一族功勋卓着,白相更有意嫁女联姻,其力足可支撑祈王。”
“至于墨儿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愈发轻柔,“他性子冷僻,这些年戍守边关,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。”
“臣妾都快疑心他……如今好不容易对那丫头上了心,以他那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拗性子,认准了,必是要争到底的。”
“您若执意不允,只怕要闹得天翻地覆。”
“他……竟无意于储位?”大乾帝捏着她的手,力道陡然加重。
萧贵妃呼吸微窒,旋即展颜:“他若真在意那位置,岂会不知陛下为他筹谋的亲事,才是登临绝顶的坦途?他既不愿,心中……想必是真无此念。”
她反手轻轻覆住帝王的手背,低语如呢喃,“战时,他是横刀立马、护国安邦的将军;太平岁月,做个富贵闲王,娶个可心人儿,逍遥快活一世,岂不也是陛下慈父之心所愿?”
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。
萧贵妃侧目望去,大乾帝缓缓闭上眼,不知是沉入梦乡,还是心潮翻涌。
半个时辰后,大乾帝起身离去,径直返回紫宸殿。
他独坐良久,终是提笔,一道墨迹淋漓的圣旨挥就而成。
夜墨奉召入殿。
大乾帝看着他额角尚未消退的青紫,心头一软,语气终是放柔:“你想要什么,父皇……都允了你。”
内侍捧过圣旨。
夜墨展开细看,眸中骤然迸出亮色,一丝由衷的喜悦爬上眉梢,复又耷拉下去。
“父皇,那她的奖赏呢?”
“她?”大乾帝脑子有些没转过弯,“朕已经给了你们赐婚圣旨。”
夜墨扬了扬手中的圣旨,“这赐婚圣旨是儿臣所求,父皇奖赏给儿臣的。那苏姑娘献计献策,难道没有奖赏吗?”
“父皇,您莫要忘记了,此次泄洪事件,若无她,绝无可能成功,她乃首功。”
大乾帝愕然,眼神有些呆,望着夜墨,“那你想朕给她什么?”
“她需要一个尊贵的身份,虚无大师将白云寺独一无二的‘涅盘玉蝉’送给她这个有佛缘的人,父皇的赏赐,绝对不能低。”
“黄白之物,我祈王府有,成亲后,我的既是她的,这些不会缺她的。可父皇多少也需表示一下,免得旁人议论时,说父皇吝啬。”
大乾帝望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儿子,仿佛在看一个外人。
硬是压抑着胸口中莫名燃起的怒火,他执笔,又写下一道圣旨,扔过去。
夜墨打开一看,顿时喜笑颜开,声音轻快道“儿臣,谢父皇恩典!”
“滚吧!”大乾帝挥挥手,撇过脸,不愿看他一眼。
夜墨领旨告退,那离去的背影,竟透着几分少年人得偿所愿的雀跃。
大乾帝望着,心头五味杂陈。
萧贵妃所言不虚,纵是威震四方的战神,在他面前,终究还是个会闹脾气、得了糖果便眉眼生辉的孩子。
可如此心性……如何承继这万里河山?
一念及此,那熟悉的钝痛又隐隐袭来。
大乾帝颓然扶额,挥袖长叹:“不是他,又能是谁……”
……
午膳后,苏蔓蔓指尖划过账册上墨迹未干的条目,心思却飘向别处。
此次炸山功成,解有生居功至伟。
若非他私下冒险购得那批禁物,又囤了些许原料,单凭工部那些被暴雨浇透的火药,只怕功亏一篑。
只是这银子流水般出去,账目上需做得天衣无缝。
更悬在心头的是粮。
他们收购的米粮被对手釜底抽薪,以三倍之利卷走,如今仓廪空空。
她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,默算时日:五日的瓢泼大雨,湿气浸骨,那些堆在对手仓里的新粮……该捂出霉味了吧?快到时候了。
“姑娘!快!”桃红一阵风似地卷进来,气息未匀,“宫里来了好多人!祈王殿下亲至,在前院候着宣旨呢!”
苏蔓蔓心口猛地一跳,账本“啪”地合上。
“夫人已在候着了!”
“就来!”
她匆匆理妆更衣,步履如飞赶至前院。
阳光有些刺眼,她眯了眯眼,才看清大门处那挺拔如松的身影。
是夜墨。
他手持明黄卷轴,玄色王袍衬得他愈发英挺。
四目相对的刹那,他唇角微扬,眼底的笑意清晰可见,冲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那颗悬着的心,倏然落定。
莫非……是那件事?
“苏家女苏蔓蔓接旨!”夜墨朗声,声音穿透庭院。
苏蔓蔓敛衽,携母亲及仆从,齐刷刷跪伏于地,屏息凝神。
夜墨展开圣旨,清朗的声音回荡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
民女苏蔓蔓,献策炸山引水,智避洪峰,拯京师万民于危难,功在社稷,德泽苍生。
此等巾帼奇才,实乃天佑大乾。朕心甚慰,特彰其功。
兹册封苏蔓蔓为安澜郡主,锡之金册,赐郡主府邸一座、京郊良田二千亩为汤沐邑,岁领禄银一千五百两,禄米一百石。
另赐郡主冠服、车驾仪仗全副,赤金头面两副、东珠十颗、宫缎百匹。
许御前行走,彰其救民之勋,显朕嘉奖之意。
望尔克承荣宠,永葆淑德。
布告中外,咸使闻知。
钦此!”
“安澜郡主”……
苏蔓蔓只觉得耳畔嗡鸣一声,后面那些溢美之词仿佛隔着一层水雾。
册封郡主?
而非赐婚?
皇帝终究是……不愿成全。
心底像是骤然沉入一片冰窖,方才那点隐秘的期待碎得无声无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