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帮他，也不该去帮他们的仇人啊！
程北望攥紧了手中的药瓶，望向娆娘的目光里浮现阴郁，似压抑着某种可怕的东西，复杂幽沉，又委屈至极。
“阿姐，我还是想不明白，你既没有选择继续隐姓埋名，独善其身，那为何不帮我？”
他们的仇人不都姓季吗？
娆娘对上他痛苦的目光，眼底一片平静。
对于程北望，她劝也劝过了，骂也骂过了，如今她对他是真的有些无话可说。
但看着他如儿时一样委屈至极的眼神，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触动的。
毕竟，这是儿时常伴她身后的弟弟啊！
娆娘紧了紧嘴里的软肉，轻叹了一声，缓缓起了身。
程北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，但马车逼仄，他怕她摔倒，下意识地还是伸手想去扶她。
娆娘没要他扶，却在他伸出手的时候，拿回了他手里的药瓶，揭开瓶塞，将里面的止血药全部撒在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，又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盖在伤口处，扯交襟的领子压住。
做完这些，她重新坐好，敛眸问他：“你知道平元十七年漳州闹的那场蝗灾吗？”
平元十七年的蝗灾？
程北望迷惘了一瞬，才慢慢点头。
漳州离雁州不远，那年他已经成为了云雾寨的少主，虽年幼，但那场惊动摄政王他老人家的蝗灾之祸，他是知道的。
蝗虫过境，寸草不生。
那时他巴不得蝗虫能吃人，最好能飞去长安，将老昏君和季氏一族的人都啃干净。
可那场蝗灾与她不帮他，反帮仇人有何干系？
看到他眼底的困惑，娆娘扭头看着车外雨幕，缓缓说道：“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何为饿殍遍野，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贪官污吏对普通百姓而言，是何种的灭顶之灾。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，大景的天，有多需要一个勤政爱民的英明贤主来撑起。”
那年的她，九岁。
看到了传说中的易子而食。
一场小小的蝗灾，若能及时治理，本不可能造成那么大的伤亡。
可偏偏那时贪官当道，小人作祟，高位者图享乐，低位者忙着巴结讨好，上欺下瞒，从而造成了一场饿死上万人的人间惨剧。
史官下笔记载之时，执笔之手都是颤着的。
“那一场蝗灾，祖父痛心疾首，深觉愧对天下百姓，因为追根究底的罪魁祸首，是他的亲外孙，信王。”
“祖父便是从那时候，对自己的亲外孙信王彻底失望，从而下定决心，要为大景百姓谋一个好君主，铺一条通往海晏河清的光明道路，让大景百姓日后不用再因小小天灾，就出现饿殍遍野之惨境。”
“为此，他不惜折掉曲家所有出众子弟，甚至赔上曲氏全族人性命，背负骂名，与皇权，与自己的亲女、亲外孙周旋多年。”
“你问我为何不帮你，那你告诉我，要怎么帮？是与祖父之愿背道而驰，去与你同仇敌忾，屠尽季氏皇族，搅乱大景，让百姓继续陷入水深火热当中。”
“还是像你一样通敌叛国，只为一己之私，置万千无辜百姓性命于不顾，让这天下再多无数个像你程北望一样，日以继夜地活在满腔仇恨当中的孩子？”
娆娘扭过头，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问。
程北望怔住了。
背脊僵直，搭在膝上的双手在轻颤：“……那为何，一定要选季氏皇族的人坐上那高位？”
那么昏庸的君王，一代不如一代，既要换人坐，为何就不能换另一个姓的人去坐？
姓曲姓关甚至姓任何一个姓的人去坐都好，为何一定要是姓季？
他不懂……
不，他能懂的，只是他的心在逃避。
“江山易主，说得容易，但你瞧瞧从古至今，哪代江山易主，百姓有不遭殃的？”
娆娘再次看向车外的雨幕，苦笑道：“这天下有野心之人不止一个叶家，暗中筹谋在等时机的也不止一个叶家，依那时局势，一旦季氏皇族被人推翻，首先走向灭亡的只会是大景。”
“那个位子……想要的人太多了，到时谁都可以胡乱打着一个旗号叛起，待到群雄争霸之日，便是天下百姓民不聊生之时，那易子而食的惨景，就不仅仅只是一个漳州了。”
这是程北望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听完别人分析朝堂局势，也终于知道，为什么当年曲家众人，明明能杀出一条生路，却甘愿赴死。
他们，是在用性命为天下太平铺路。
傻吗？
傻的，好傻好傻。
傻得程北望只觉心脏紧缩，想嘲讽一笑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，却还在执着地低语：“那又怎么样，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，我只想报我的仇……”
“可你的仇人已经死了，就算屠尽季氏皇族，也只是枉杀无辜，让整个大景陷入可怕的屠戮中。”
这也是当年她祖父选季庭州的原因之一。
若信王继位，以他忠言逆耳，又锱铢必较的性子，皇族中只要有一丁点会威胁到他地位的人，他都不会放过，势必会杀个干净。
他那样的人，自私自大，比前面两位先皇更加无能不堪，身边佞臣小人无数，若让他当上帝王，大景必将走向灭亡。
一旦大景走向灭亡，势必天下大乱，民不聊生，又是一轮群雄割据。
周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国家，更是会趁机瓜分一杯羹。
那是祖父穷极一生，哪怕搭上整个家族都不愿意看到的。
所以娆娘不是帮季庭州，从始至终，她帮的都是天下百姓。
她帮着朝廷对付叶家，虽对叶家夹带私仇，但究其原因，还是因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祖父他们那代人几十年的努力，最后付之东流。
他们曲氏一族甘愿赴死，以命全来的太平，她见不得任何人破坏。
她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，能不能亲眼看到真正的太平盛世，真正的海晏河清。
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看到。
随着娆娘话落，马车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程北望一直低着头，久久没再开口，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，与他们的马车擦肩而过，朝着江州方向远去，他才有了动作，掀帘下了马车。
但很快他又走了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