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枭语气略有怅然,兼之前两天他与皇帝争执后又领回来一个禁足,两厢夹杂,这心头总是有些阻结——毕竟是一路扶持过来的...兄弟。
还是兄弟吗?
还是,只为世人口中的君臣?
“...少时相遇,我以为他是京中闲散世家子,身体羸弱,性情儒雅;他以为我是道观土生土长的小道士,性情暴戾,沉默寡言。当时,师父刚干上杀人越货的行当养全家人,能吃上饭,但吃不饱,只要他来,我碗里三坨肉,必分他两坨。”
薛枭抬起下颌,轮廓分明的颌角嶙峋如削:“他知靖安是杀我母族真凶,却为君名白白放过。”
薛枭语声像绷紧的井绳:“他根本没想过杀靖安。”
“如今拿到传位诏书,名正言顺后,或许情形会有不同。”山月将手轻轻放在薛枭膝上,青丝如瀑,再次从肩头滑落至身前,眉眼间往日清冷戾气消弭许多,姿容温婉端方。
刨开那颠沛流离的时光,河头村的贺山月,就该慢慢长成这样。
薛枭摆了摆头:“不,他也不会杀她。”
“将以春雨润物之势,不动声色地承接靖安手中的权柄与臣工。他想做的,是一位从容的受禅者,而非强横的夺权人。他要在无声无息之间,完成与靖安的权力更迭,不启刀兵,不兴波澜。他愿史笔如铁,记下的是他睿智、英明、仁和之君名,是他带领大魏步入“永平之治”的煌煌功业——不容后世有半分非议与猜疑。”
薛枭一边轻道,一边抬眸。
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,无需多言,一抬眼便知对方意欲何为。
“他想要收割靖安的权力,而非靖安的人头。”薛枭大掌将山月的手收拢:“靖安的命,咱们自己收吧。”
山月反手握住薛枭:“本也不该指望旁人。”
薛枭如想起什么:“待尘埃落定,需想办法接妹妹出宫。”
当时送水光进宫,属当时无奈之举,帝王君心难测,不该将亲眷放置于君侧过久,如今还有方明官此人遮挡在前,但水光性情佳、人聪敏又至纯善,在宫中本就惹眼。
实在不应在宫中徒惹风波。
山月垂下眼帘,面容上牵出极其温柔的弧光。
她很喜欢薛枭称水光为“妹妹”的语调,飘零数年,她终于为自己攒齐家人。
“太医院女扮男装,左右不是长久之计,待皇权稳固,你我大仇得报,便将水光从宫中保出来。”山月声音轻轻的,伴着初冬哐哐当当的风:“水光最为跳脱,在山里长大的小崽儿,小时候鞋都没穿过几双,如今却蜷脚怂身在宫里头讨生活,想起来就心疼得很。”
薛枭转身将歇开一条缝隙的窗棂阖上,静默良久,待山月还以为他仍在伤怀与永平帝点滴时,却陡闻其后言。
“心疼?哪里疼?这里——?”
沉默的犟驴垂眼敛眸,伸手入衣襟。
山月绝望地抬眼望天。
素了几十年的猪,有朝一日终于拱上白菜——实在太可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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猫有猫路,鼠有鼠路,薛枭的消息来自圣人授下,旁人的消息来路千奇百怪,但都准确无误。
次日朝会,三呼万岁后,各部院诸臣工手持芴板一一禀事,其间或余光打量圣容,或埋头在下与同僚眼神交流,一上午的朝会开得十分警惕。
皇帝如今不同了。
往前来位不正的流言,在一夕之间,惊天逆转。
先前的谦卑儒和,会不会是装的?
如今是不是到了算总账的时候?
谁向皇帝发过难?设过障碍?撒过钉子?立过小槛?给过脸色?!
皇帝率先发难者,会是谁?!
袁文英如坐针毡:他为何能在皇帝与靖安之中左右摇摆,全身而退?因为皇帝也欠靖安的!皇帝再气,也不会做得太过!如今攻守易形,皇帝若要求他明确站队,他怎么站?!他身上还有“牵机引”啊!他站哪边,都不得好死!
清流中立派亦惶惶然:有时候,没站队的,死得最快!
议事逐个禀完,却见永平帝始终岿然不动,垂询示下的语气和论调始终如往日般平和,不曾见丝毫变化!
诸臣扼腕:可惜薛家疯狗禁足闭朝了!否则也可从薛其书脸上,小觑一二风向!——皇帝温和有礼,薛枭却情绪外放,活脱脱一个皇帝的风向标,薛枭昂着头就是皇帝得意,薛枭垂下眼就是皇帝不赞同...
待至最后一题,太常寺少卿甄阙出列躬身扣罪:“禀皇上,臣罪该万死!”
太常寺太庙署主管皇祠太庙。
就是昨夜起火之地!
来了来了!
诸臣工挺直脊板,躬身迎接疾风劲雨!
大殿之上,永平帝正垂头阅折,冕珠垂在眼前,语声淡淡的:“昨夜太庙走水,乃小黄门瞌睡打翻烛台所致,太庙诸吏宦救火及时,并未酿成大祸,罚甄阙停俸两年,右迁工部督察宇司,牵头太庙修缮后续工事,其余人等四品以上革职查办,四品以下贬谪半品——此事需引以为戒,勿要再犯。”
诸臣工等着,等来等去。
没了?
!?
这就没了!?
就这么轻飘飘地过了?!
不叫个宗室近支的王爷,在百官之上,将传位遗诏再念一遍!?
就这么...这事儿,就过去了!?
诸臣工愕然!
唯有近日养好身子上朝的工部崔玉郎,躬身与三排之前的袁文英对了个眼神。
皇帝好城府!好心胸!好韧性!
如若此时郑而重之,再提现世的传位遗诏,那他先前当政的八年算什么!?
他徐衢衍,就是正统!
从一开始就是!
往前有先帝口谕,如今有遗诏佐证,他帝位从来来得清白,又何须此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,朗朗乾坤,昭示诸臣!?
他不需要给朝臣一个交代啊!
他就是要轻飘飘的!
要稳如泰山!
要让大家看不到笑话,更拿不到把柄!
崔玉郎头埋得更低。
这样心胸的帝王,若要清算,绝不可能从小虾米开始!
若要清算,唯一可能是——
“前日,朕收到北疆战报。”
永平帝略过太庙遗诏一事,言辞平和,听不出喜怒:“将士们天冷要过冬,军饷粮草匮乏,需自京中筹募。经武定侯测算,需调拨粮米十万石,棉衣五万套,药石三万斤。”
永平帝看向户部尚书:“艾大人,你说国库有银子吗?”
艾大人:?这事不是前天刚盘过吗?没银子这话,他已经说倦了!、
“回禀圣人,户部如今收支恰宜,若是翻过年头,该项支出会容易一些。”户部艾大人换了种说法,委婉了一点,得体了一点,骂娘的声音小了一点。
“那就是没钱。”
永平帝像第一次知道此事,默了片刻,方道:“二十载鞑靼虏梦不灭,战事加急山海关,千百将士贫过寒。宗室仅凭血脉亲眷,便受万民供奉,享香火富贵——这笔钱,应由宗室来出。”
艾大人眼睛钉在地板上。
宗室出?
他好像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了。
如今宗室最大一个指头,不就是靖安大长公主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