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府的老槐,五月下旬,天儿更加热时,便开了花,淡轻轻的黄,青炯炯的蕊,被风一拂,蕊粉洒在光洁方正的墨底青砖上,像黄糖粉撒了一面的绿豆糕。
桌上也有一盘绿豆糕。
苏嬷嬷做的。
老嬷嬷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,但坚持进灶房,特意做自己拿手的糕点,来招待哭哭啼啼的、家里的小姨子。
小姨子不吃。
小姨子却什么也吃不下。
一整夜,水光都哭丧着脸,环抱着西厢拱柱,像一朵望姐石似的,一边心里难受,一边拿手抹眼泪。
偏生两只手被白细绸纱缠得像两颗大大的粽子。
一抬手,错误预估了手的位置,一拳打在了眼角。
“哇——”水光哭得更大声了。
水光旁边是伸头向里探的王二娘。
二娘骂骂咧咧帮山月掖被子:“狗—日的,等她醒了,由她信不信,非带她去寺头上柱香!——没得哪次出去了回来是一整条的!”
二娘旁边则是,斜靠在暖榻边暗自垂泪的周狸娘。
麻猫儿哭得比较文雅,弱柳扶风,双肩内扣,眼泪顺着面颊一颗一颗向下砸,连庭院老槐树下宽肩窄腰的玄衣小哥都没有心情观赏。
周狸娘哭得正投入,脸上突然被支出来的长翎毛一扫,有点痒。
周狸娘泪眼朦胧地看过去。
一只胖成圆滚滚的白毛鹦鹉,爪子扣在床缘,横着蹦过来。
“山月——山月——”白毛鹦鹉张口,声音哑哑的,听起来像混街的天棒,抬头熟稔地招呼周狸娘:“您让让!”
周狸娘抽了抽鼻头,友好地给白毛胖鹦鹉让开一条缝。
天刚蒙蒙亮,鱼肚白的光自窗棂缝隙往里钻。
薛枭双手端着托盘踏步入内。入眼便是三个人头、一个鸟头,延伸出一条直线,伸长脖子围住床边。
薛枭:.....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,也太拥挤了。
“咳——”薛枭压低声音咳了一声。
无人回应。
甚至连白毛鹦鹉都没回头。
身后传来匆忙拖沓的步履。
“可醒转来了?”程行郁单手扶住门框,跨过门槛,声音如青石如涧溅起的水花。
三人头一鸟头齐刷刷扭头。
薛枭:.....六月的盛夏,小小的房间,怎会如此寒冷?
水光带着哭腔开口:“申时一刻睁了一下眼睛,但没醒;酉时正低哭了两声,我问姐姐,她没说话...”
“应当是疼。”薛枭声音低沉补充道:“左肩一直在流血,我帮山月紧缚住肩头的经络,刀伤被捆绑压住,不出血了,但会疼。”
程行郁颔首,疾走两步,呼吸间略气促,搭脉后便一直蹙眉,声音很轻:“..你该昨晚回来时,就叫我过来。”
“城郊水码头起火,深夜请医,恐有有心之人多心多眼。”薛枭眉头拧得愈深:“情形很坏?”
程行郁诊脉的手收回,指力极轻地将山月脖颈处的面颊陷得很深,颧骨与下颌的骨相更加分明,抬眸处却是与凌厉骨相背道而驰的温和平静:“伤势不算很重,一处在锁骨,外力来袭时,山月应是顺势卸力,保全住了骨头,只需静养数日便可恢复;”
程行郁明显比前几日更为孱弱,说多了字,胸腔的起伏像起火的风箱。
他的虚弱,却无人看见。
所有人的注意力,都在卧躺在床榻的山月身上。
程行郁深吸一口气,继续道:“还有一处伤在左肩,此处伤势较重,肩头被利器贯穿,肉烂骨碎,血流过多。”
水光的哭声,呜咽地响起。
程行郁话却还未说完。
程行郁抬头看向薛枭,动了动嘴唇,似还有后话,却不方便说。
王二娘:“哎呀!我灶房的肉还在烧火!”
周狸娘:“妾身的画儿还有两笔未描好...”
白毛鹦鹉雪团爪子横跳回木梁上,仰起头大叫:“吃饭!吃饭!吃谷子!吃麦子!吃虫子!”
三人头一鸟头哗啦啦走了一大半,剩下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水光。
水光举起白纱布拳头抹眼角:“...我,我,我能留下吗?我想守着姐姐...”
薛枭微不可见颔首:叫小姨子听一听也好,晓得自家姐姐受了多少罪,下一回莽撞行事前,好歹心头有层顾虑。
程行郁见薛枭点了头,便开口道:“两处伤势都是外伤,并不至动摇其根本。要紧的是有伤便有寒,'牵机引'的用药我已解出,多以五步蛇毒、朱砂、火岩等热性大毒入药,肩头的伤太深、寒太重,将藏匿于骨疽中的毒牵发出来——”
程行郁目色一沉,似是下定某种决心:“这些时日,我先施针稳住经络心神,手上动作也快一些,力争早日将解药析出。”
“'牵机引'?”水光惊愕。
薛枭侧目,神色平和,语声低沉:“...'青凤'得用之人,必先喝下一碗毒汤,才可得信重。”
水光瞳孔放大:“毒汤?喝毒药?姐姐喝了?”
薛枭未立刻回答,而是回头凝望,凝望着那重重幔帐,目光深沉缱绻。
幔帐很素。
只挂着一层灰纱的纱幔。
整个西厢都很素,未有一件颜色艳丽或奢华复杂之物。
当初分南北府时,南府库房空空如也,祖父留下的物件儿一早被北府搜刮一空,但,凭他自己,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钱财物。
山月接手南府,却未取用分毫,并约束着她带来的婆子、姑娘知足度日。
他明白她。
大仇未报,一切享乐都是背叛,唯有如苦行僧一般修行,方可得内心片刻宁静。
幔帐被风刮起。
山月静谧如玉的面容,在幔帐后若隐若现,白净如纸的面目,因失血而泛白的嘴唇,散落在面颊耳后的碎发...
她如一盏瓷,在狂风暴雨的乱世,不曾破碎,反而让炼狱变成烧火上釉的窑洞。
苦难为她镀金身,他甘愿垂首做信徒。
“你姐姐一路走来,吃了许多苦。”
薛枭的目光一直落在幔帐之后,缱绻牵连,语声发沉:“这世上,善人好做,恶人也好做,难做的,便是如你姐姐一般的人——藏着滔天的恨意,却做不了彻底的恶人...”
薛枭转头,看向眼睛哭肿的小姨子:“你若能少气些她,也算是阿弥陀佛了。”
他是道观出身,却愿意为山月唱万句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