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，一直被灰云遮得严严实实的天空罕见的落下了阳光，环绕在殿外的雪雾淡了许多。
烛照结束了白日的修行，百无聊赖的在殿外转了两圈。
神主前几日苏醒后便离开了，这几日不用送花。
雪鹤乐得清闲，不知道跑哪里去睡大觉了。
于是就只剩下了他一人，四周静的出奇，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生灵。
满世界的寂寥都涌了上来，难以忍受。
烛照拍了拍脸颊，从地上起身。
趁着天气好，他打算在周围逛逛。
在这里住了这么久，活动范围也只有这一栋宫殿而已。
烛照往前走了两步，于是发现，宫殿远比他想象的要大。
神主常常停留的主殿巍峨立在中央，两侧各有几座稍矮一些的小殿，大门紧闭着，檐角落着厚雪，在阳光下闪光。
往日大雪不停，雪雾遮掩下倒是没发现。
再往后走，雾气愈发稀薄，眼前忽然撞进一片霜白
那是一棵老柳树，枝干遒劲，枝叶如流瀑般倒垂下来，梢头凝结着晶莹霜花。
柳树下有一方池塘，水面漂浮着未化的冰，七八只近乎透明的雪鹤正低头啄着池塘中的银鱼。
烛照愣了下。
他还以为这里只有一只雪鹤，没想到居然这么多。
只不过这些鹤与平日里那只不太一样。
他们的身体更透明些，眼神没有送花雪鹤那般有神，有些呆板。
“嘎！”
熟悉的叫声传来。
小孩抬头，柳树粗壮的枝桠间，雪鹤正懒洋洋的躺着，翅膀随便挥了挥算是打了招呼，接着翻个身继续睡。
烛照看了会，三两下爬上树干，坐在雪鹤旁边。
那种孤寂感一下被冲淡了许多。
一片霜白中，黑衣小孩板着一张精致的小脸，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去够柳梢上的冰晶。
指尖一碰，霜花便簌簌的掉，砸了雪鹤一身。
雪鹤怒瞪了他一眼。
小孩不怕，反而弯起眉眼笑了，白嫩脸颊上露出两个很浅的酒窝。
他扯着一枝结满冰花的枝条晃荡时，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雾气里腾起缕缕白烟。
风一吹，带着一股温润的水汽，不像别处的寒气那样刮人。
烛照眨了眨金眸，有些好奇，利落地下了树，寻着那股暖意悄悄凑过去。
穿过薄雾，眼前豁然开朗。
那是一方莲池，莲花雪白玉透，莲瓣间隐约能看见流淌的清润汁液。
荷叶是淡淡的雾蓝色，边缘卷着一圈银边。
而池底正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，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烛照蹲在池边，深吸了两口带着水汽的暖空气，顿时浑身都舒展了，连骨头缝里积攒的寒气都消散了不少。
他试探性的伸出手，拨动了下池水。
温暖的温度顺着指尖蔓延开来，一直暖到了心口，他冻的青紫的手指在温水里泡了片刻，渐渐恢复成了白嫩的颜色。
小孩眼睛亮晶晶的，小心翼翼地捧起池水，泼在脸上。
暖意顺着脸颊淌下，他忍不住眯起眼睛，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
烛照很想跳下去，将全身都埋进温暖中。
但他看了半天也没敢。
这不是他的东西，他不能乱碰。
如果因此被讨厌而赶走，那就得不偿失了。
于是小孩只乖乖蹲在池边，又捧起几掬热泉水细细洗了洗脸，便安安静静地收了手，再没有别的动作。
但他能克制住渴望，可体内沉睡了许久的火却克制不住。
乳白火焰突然出现，没等烛照反应过来便一头扎进了池水。
于是澄澈水面上燃起了乳白的火焰，像一层流动的云。
池塘里所有亭亭玉立的莲都被灼烧成灰，化作无数金红光点钻进了火焰中。
不过是眨眼的功夫，一整片池塘的莲花都被霍霍了个干净，连水面上漂浮的莲蕊都没剩下。
火焰吃撑了似的打了个饱嗝，心满意足的钻回了烛照的身体。
只留下小孩一人在风中凌乱。
看着空荡荡的池塘，烛照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火焰回归后，一股暖意顺着血脉流淌，四肢百骸都舒展。
但他半分舒坦也无，只有铺天盖地的害怕。
他低着头，不敢去看被毁掉的池塘。
可慌乱中，他瞥见了水面倒映出的影子。
失去层层叠叠莲花遮挡的池边，他看见了离开好几日的神主。
她靠在池边的青石上，墨色的睫毛上沾着露，唇瓣在热气蒸腾下透着自然的绯红。
在他的注视下，原本低垂的长睫轻轻一颤，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烛照呼吸一滞。
神主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，带着露的清润，却让他的腿都在发颤，后背沁出一层冷汗。
他张了张嘴，想解释，想道歉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神主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，落在光秃秃的池塘上。
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烛照的手指颤的厉害，身体的火焰源源不断的传递热气，蒸的他眼睛都在发烫。
池水中的神主沉默片刻后缓缓起身，她只穿着单薄雪白的里衣，随着动作，所有的水汽被蒸发。
身姿修长的人从莲池踏出，一件件将衣服穿好，系好腰带后抬脚，缓慢走近。
高挑冰冷的神居高临下的望着，眼底的情绪很淡，也没什么表情。
“火。”
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，像冰泉滴落在玉石上，让烛照浑身一激灵。
在听清对方的话后，他下意识的捂住额头，警惕的向后退了半步。
金色的瞳孔紧缩成线，脑海中闪过无数狰狞画面。
扭曲疯狂的人脸，染血的刀刃挑着眼珠晃荡。
肮脏的手指掐着他的脖颈威胁。
还有那句日夜回荡在耳边的诅咒：“小畜生，交出来......”
“不......”
烛照颤抖着摇头，火焰在体内焦灼翻涌，他咬着牙拒绝。
不能...
不能能给出去。
火很重要，谁都不能给......
烛照捂着额头慢慢后退。
惨烈的过往让他畏惧。
他不敢相信任何人类。
神主静立片刻，见他如此抗拒，便收回视线转身离开。
雪白的衣袂扫过地面，没有停顿，没有回头，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幻觉。
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，烛照才脱力般滑坐在地。
小孩白着脸坐了一会，平复好心情后看了眼光秃秃的莲池，金眸微微暗沉。
他烧了她的莲池，还拒绝交出火。
大概...生气了吧......
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。
烛照回到大殿门口时，天色已然暗沉。
他在门外站了半天，始终没敢进去。
他犯了错，似乎没资格再进去了。
殿内灯火通明，暖光透过冰窗洒落，在雪地映出一片橘色的光晕。
烛照盯着那片光，慢慢蹲下，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。
这样也好。
总归没被赶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