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仁帝的脚步猛地顿住，他身后的随行官员更是瞬间瞪大了眼睛，发出一片难以置信的倒抽冷气声！
只见眼前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温暖空间。光线透过特制的、相对透亮的高丽纸顶棚柔和地洒下。一排排整齐的木质栽培槽里，泥土湿润黝黑。
而就在这片泥土之上，在所有人认知中绝不可能存在的寒冬腊月，竟是一片生机勃勃、绿意盎然的奇迹！
翠绿欲滴的黄瓜藤爬满了支架，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在绿叶间垂挂；红彤彤的西红柿如同小灯笼般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，饱满得似乎要裂开；碧绿的菜畦里，生菜舒展着脆嫩的叶片，菠菜油绿发亮，甚至还有几畦绿油油的韭菜！
更令人惊骇的是角落里，几株精心呵护的藤蔓上，竟挂着几个已经泛黄、圆滚滚的甜瓜！而在最中心几个小小的琉璃罩下，几株矮壮的植株上，赫然挂着几串青中透红、颗粒饱满的葡萄！
温暖湿润的空气里，弥漫着清甜诱人的瓜果香气。绿意，红果，黄瓤……这是严冬的死寂中，最不可能、最绚丽、最震撼的生命画卷！是农学智慧对天地法则最骄傲的挑战！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一个随行的老臣指着那挂满枝头的西红柿，手指颤抖，激动得语无伦次，“隆冬腊月瓜果飘香？这……这是神迹吗？”
景仁帝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，他脸上惯有的冷峻威严被这扑面而来的、颠覆认知的勃勃生机冲击得荡然无存。
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，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过这片不可思议的绿色海洋，扫过那些水灵灵的瓜果蔬菜。
他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光滑冰凉的黄瓜叶，那真实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。最终，他的目光定格在角落那几个金黄的甜瓜上，喉结难以抑制地滚动了一下。
“陛下，”屠苏博的声音适时响起，沉稳而清晰，“此乃流放之民，为求活命，不得已钻研稼穑之术，偶有所得。此间种种，皆由罪臣府中顾氏一手操持。”他微微侧身，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立于暖棚入口阴影处的顾玥萱。
所有的目光，瞬间聚焦在那个穿着朴素布裙、一直低垂着头的女子身上。
顾玥萱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狂跳的心脏，缓缓抬起头。她没有看皇帝，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些生机盎然的作物上，然后，对着景仁帝的方向，屈膝，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农妇之礼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回荡在这温暖的奇迹空间里：“民妇顾氏，叩见陛下。”
景仁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，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、震惊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创造这神迹之人的深深忌惮。良久，久到暖棚里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。
“顾氏……”皇帝终于开口，声音低沉，听不出情绪，“你……是如何做到的？”
顾玥萱抬起头，迎向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。她没有怯懦，眼神清澈而坦荡，带着一种属于耕耘者的质朴和属于开创者的坚定：“回陛下，天地有常，亦有其隙。民妇不过顺天时，借地利，以人力补不足。寒流虽酷，然地气不绝；日光虽薄，聚之亦可生暖。控温湿，调水土，育良种，顺其性而导之。非是神迹，唯‘用心’二字而已。”
她的回答简洁而务实，没有玄虚，只点出了最核心的农学原理——保温、光照、水肥、良种、精细管理。
“用心……”景仁帝低声重复了一遍，目光再次扫过这片在寒冬中怒放的生命绿洲，那眼神中的冰封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他忽然抬步，走向那一畦红艳艳的西红柿。随侍太监总管赢朔立刻机灵地摘下几个最熟透、最饱满的，用银盘托着，又用银刀小心切开一个，鲜红的汁水瞬间流淌出来，散发出浓郁的酸甜气息。
赢朔自己先恭敬地尝了一小块，片刻后，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惊叹，才将切好的西红柿呈到景仁帝面前：“陛下，您尝尝，这味道……实乃老奴生平仅见！清甜多汁，沙瓤可口！”
景仁帝捻起一小块晶莹红润的果肉，放入口中。刹那间，一股纯粹而浓郁的、属于盛夏阳光的酸甜滋味在冰冷的口腔里轰然炸开！
那饱满的汁水，那沙糯的口感，那久违的、鲜活的生命力……与记忆中任何季节的西红柿都截然不同！这是寒冬里最不可能的味道，却又是最真实、最强烈的存在！
他缓缓咀嚼着，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翠绿的黄瓜、金黄的甜瓜、碧绿的菜蔬……最后，落回到顾玥萱那张平静而坚毅的脸上。
“好一个‘用心’！”景仁帝咽下口中的果肉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断，响彻整个暖棚，“宣旨！”
赢朔立刻上前一步，展开早已备好的明黄卷轴，尖细的声音带着无上威严：
“奉天承运，皇帝诏曰：查宣王一案，牵连甚广，或有冤抑。今观流放房陵之地，在罪人屠苏博及其妻室顾氏勤勉之下，竟能化苦寒为沃土，于隆冬育珍馐，实乃大功于社稷，有功于生民！足见其心可悯，其行可嘉！
着即赦免屠苏博及其府中一应人等流放之罪，恢复屠苏博宣王世子之位！房陵所辟良田暖圃，赐名‘天工苑’，仍由顾氏主理，所出之物，特供内廷！另，赐顾氏农学博士衔，秩同五品，专司农事改良，惠及天下！钦此！”
“罪臣（民妇）叩谢陛下天恩！万岁万岁万万岁！”屠苏博与顾玥萱同时拜下，额头再次深深触地。尘埃落定。冰冷的雪地，此刻仿佛也带上了暖意。
圣驾并未久留，留下旨意和负责交接的官员后，便带着几篓新摘的、还带着暖棚温度的“奇迹”瓜果蔬菜，再次启程，没入茫茫风雪之中。
庄园里，死一般的寂静后，猛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！仆役、亲卫、那些跟着顾玥萱辛苦十天的雇工们，激动得相拥而泣。流放的枷锁，终于碎了！
顾玥萱还跪在雪地里，巨大的冲击让她有些恍惚。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伸到她面前。她抬起头，撞进屠苏博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
“起来吧，我的农学博士大人。”他声音沙哑，带着笑意，用力将她拉起。
顾玥萱借着他的力道站起，腿还有些发软。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，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意，心头猛地一颤，下意识地想要退开一步，拉开距离：“世子爷……我……”
“世子爷？”屠苏博挑眉，忽然欺近一步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，伸手，却不是像以往那样递给她钥匙或账本，而是带着薄茧的温热指腹，轻轻拂过她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道黑灰。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和温柔。“还叫世子爷？”
他声音低沉，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，目光紧紧锁着她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敲在她心上，“顾玥萱，你忘了？那份休书，早就被撕得粉碎，扔在泥里了。”
顾玥萱浑身一僵，那些刻意被遗忘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——大婚之日的羞辱，那封砸在脸上的休书，抄家时太监撕碎它的刺耳声响……她脸色微微发白。
“撕了，就没了。”屠苏博的声音斩断她的回忆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，“从你跟着我踏上这三千里流放路那一刻起，从你在那漏风的棚子里还想着怎么种活第一棵苗起，从你在这冰天雪地里造出这‘小太阳’起……”
他环视着身后那奇迹般的暖棚，再看向她时，眼中是铺天盖地的深情与懊悔，“顾玥萱，我屠苏博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，就是在大婚那天，递出了那封休书。而最幸运的事，就是你撕碎了它，还愿意跟我走。”
他再次握住她的手，这一次，不再是传递力量或钥匙，而是十指相扣，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。
他俯下身，额头几乎抵上她的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又重得像誓言：“没有什么替身，从来就没有。那个在我年少落水时，在冰冷的湖水里死死抓住我，用小小的身体把我拖上岸，自己却冻得小脸青紫、只记得塞给我一颗糖安慰我的小女孩。是你，顾玥萱！一直都是你！只是我被猪油蒙了心，被那些所谓的‘嫡庶尊卑’迷了眼，才会把你弄丢……”
他另一只手探入怀中，摸索片刻，竟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、保存得极好的小物件。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——里面，赫然是一片早已褪色、边缘甚至有些融化变形、却依旧能看出是某种廉价糖果包装的彩色玻璃纸！
那小小的、脆弱的糖纸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，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斑斓光彩！
顾玥萱的呼吸瞬间停滞！尘封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，轰然涌出！
原来，那个她只当是路见不平随手一救、早已模糊在岁月里的落水少年，竟然是他！屠苏博！
“我找了好久……当年只记得那片彩色的糖纸……”屠苏博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，他珍重地托着那片小小的糖纸，如同托着稀世珍宝，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，“直到那晚你累极了睡在暖棚边，怀里掉出这本你一直随身带着、记录农事的旧册子。”
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她刚才扔在炕桌深处的账本，“我替你收捡，无意翻开。里面夹着的，就是这片糖纸！还有你幼时写在旁边的几个小字‘救人一命，糖很甜’。”
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明悟如同电流般击中顾玥萱！
“所以，顾玥萱，”屠苏博用指腹轻柔地擦去她滚落的泪珠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，“别再想着什么换亲，什么替身。你是我年少时冰湖里的光，是我流放路上唯一的暖，是我屠苏博这辈子，唯一认准的妻！唯一的白月光。”
他将那片糖纸，轻轻放进她颤抖的掌心，然后，在她惊愕的目光中，俯身，珍重而虔诚地，吻上了她带着泪痕的唇。
这个吻，温柔而绵长，带着冬日暖阳的温度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，更带着沉甸甸的承诺。
许久，唇分。顾玥萱脸颊绯红，眼中水光潋滟，却不再有泪，只剩下清亮的光芒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深邃、笑意温柔的男人，感受着掌心那片小小糖纸的棱角，再看向暖棚里这片在严寒中怒放的生命奇迹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。
她反手紧紧握住屠苏博的手，笑容在泪痕未干的脸上绽开，如同这寒冬暖棚里最明媚的一朵花，带着农人特有的坚韧和勃勃野心：“好！世子爷，这‘天工苑’农学博士的担子，我接了！不过……”
她狡黠地眨眨眼，指向外面广阔的、尚被冰雪覆盖的荒原，眼中闪烁着农学博士特有的、对土地近乎偏执的热爱和征服欲：“光管好这片暖棚可不够！开春之后，这房陵千里沃土，我要让它们都变成陛下口中的‘天工苑’！我要让这流放之地，变成北境最大的粮仓！金仓银仓，不如我的粮仓！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干？”
屠苏博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光芒——那是属于开拓者、属于土地真正主人的光芒，比任何星辰都更耀眼。
他朗声大笑，笑声畅快淋漓，一扫多年的阴霾。他用力回握她的手，十指紧扣，声音斩钉截铁，带着无尽的宠溺和纵容：
“有何不敢？我的博士大人！这万里河山，凡有沃土处，我都陪你种过去！金山银山算什么？我屠苏博此生，就陪我的夫人，种一个太平盛世，仓廪丰足的万里江山！”
他低头，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郑重一吻，如同盖下永恒的契约。
风雪依旧在房陵大地上盘旋呼啸，但在这片被命名为“天工苑”的温暖绿洲之内，在相拥的两人眼中，凛冬的酷寒已然退去，属于顾玥萱的万里春风，正浩荡而来，势不可挡。
流放的终点，成了传奇的起点。而那个曾经被迫换亲、跌入尘埃的庶女，终于用自己的双手，在冰冷的黑土地上，种出了最绚烂的人生，也收获了她独一无二的、迟来的白月光！
【本书完】